在韩国,生活着这样一群人,他们曾经长期生活在中国,1980年代初中期,他们回到韩国,是归国韩侨。如今,他们或留在了韩国, 或又重新回到了中国,但无论在哪里,中国已经成为他们生活中重要的一部分。对于他们,我或多或少有些了解。今天,写下他们中的一些人,是为了给中韩交往的 历史留下一份记录。
记得在我少年时候,家弄堂口,住着一户韩国人——那时叫朝鲜人,而且以为他们是北朝鲜的。他们住在两连体的别 墅中,和周围邻居很少来往,所以虽然几乎天天都碰得到,但对于他们一无所知。这户韩国人为什么能在上海住这么好的房子,而且“文革”时候也没有受到冲击, 至今也是一个谜。
真正比较了解的,是我太太的朝鲜邻居。他家姓权,住我太太家楼上,那是典型的上海石库门房子,上下两家,只隔一层地板,上面 走路声稍稍响一点,底楼就听得清清楚楚。权家有祖母、父母和两个女儿,大女儿和我太太同龄,一起长大。这个大女儿,长得一张典型的朝鲜人脸,很漂亮,性格 像其祖母,开朗乐观,大大咧咧的。上幼儿园的时候,两个女孩夏天会一起在我太太家的浴缸里洗澡、玩耍;上小学时,星期天也常常一起出门逛街看电影,用上海 话说,是姊妹淘里。她们刚上高中的时候,中国恢复了高考,由于各自的成绩不同,她们被学校分到了不同的班级。中学毕业后,她直接被分配到了一家文具店工 作,不久就和商店附近一家菜场的小头头结了婚。那时候,菜场的小头头可是吃香得很。
权家父母关系一直不好,权父是学校体育老师,权母也是朝鲜 人,长得很漂亮,简直像个电影演员,大家一直很奇怪漂亮美丽的权母怎么会嫁给权父的。权母嫁到权家,只生了两个丫头,所以婆婆一直不喜欢,而权父极听母亲 的话,所以夫妻俩早早就分居(权母住亭子间),后来终于离了婚。
权祖母,当时大家都叫她“赫玛尼”,来到韩国后才知道,是韩语“海尔莫尼”的 发音,意即奶奶。赫玛尼长得高高大大的,一年四季都穿韩式长裙,的确像是大家庭出来的,性格达观。家里揭不开锅时,就下楼问我岳母借米,有了钱,先还债, 接着就大吃大喝起来(那时的大吃大喝,也就是吃点肉而已)。冬天权家腌制了泡菜,一定会送给我太太家,同样,我岳母有什么好吃的,也会送给她家。他们家有 一个磨糯米粉的石磨子,过春节时,中国人都要吃汤圆,她家的这个工具就成为邻居们的稀罕物了。赫玛尼一点也不小气,只要是认识的,她都借。而且石磨子用多 了,里面的石槽就会磨平,她还得自己花钱请人凿呢。所以赫玛尼当时在周边邻居中很有名气的,这个名气就是由石磨子建立起来的。
现在回想起来, 那时的中国政府对在华韩人完全视如国人,给的是国民待遇啊。他们和中国人一样求学,就业,没有任何区别。计划经济那会儿,上海买什么东西都要凭票,权家一 样不少,孩子毕业,国家同样包分配,和中国学生一样待遇,可是他们真真确确拿着的是北朝鲜护照(那时没有南朝鲜护照),而且政府当然知道他们是来自南朝 鲜。蹊跷的是,“文革”时代,对他们的保护很严实,周边邻居,包括居委会,没人知道他们是南朝鲜人,如果知道的话,后果是可想而知的。
二次大 战结束后,不少韩侨因为各自不同的原因留在了上海,他们中不少人信奉基督教。80年代初,中国改革开放,国门打开,管制开始松动,韩侨们就经常借礼拜日聚 会,互相传递消息。这个时候,韩国对华的短波广播开始了寻人启事。许多在华韩侨就是通过这个广播,和在韩国的亲人取得了联系。信基督教的权家也就这样和在 韩国的亲友联系上了。那时中国人的生活水平很低,而韩国已经开始经济起飞,因此,1984年他们全家离开上海,回韩国定居,而权母则一人留在了上海。
回韩国后的前两年,权父曾经回中国两次,后来就再也没有回到中国。1988年汉城奥运会时,因为他懂体育,又通中韩两种语言,就积极报名成为志愿者,热 情为中国体育代表团服务。为此,上海的报纸还专门介绍过他。后来他得了重病,两个女儿又忙于工作和学习,就把权母接到韩国照料。善良的权母用了大半年时间 尽心伺候并送走了这个和自己相处了二十多年的熟悉的陌生人。
2006年我来到韩国工作,太太就想找这个已经失联20多年的姊妹淘里,可是,在 韩国,人海茫茫,哪里去找呢?说来真是机缘巧合,应了那句老话:“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有一次我和韩国一家报社的中文翻译韩女士见面,无意 中得知她是来自上海的韩侨,年龄和权家姐妹相仿,我就随便问了她一下认不认识权家姐妹,谁料,她和权家小女儿竟是好朋友,还一起在淑明女子大学同过学。不 过,她说姐妹俩已经都嫁到台湾了。她留下我的电话号码后,当天夜里,我太太就接到了来自台湾的权家姐妹的电话。
两个月后,权家姐妹俩专门来韩国探望我太太一次。老友相见,当然很激动,有说不完的话,讲不完的故事。从这些故事中,可以深深感觉到,一个从小出生并长期生活在中国的人,无论他(她)的国籍如何,她已经和这块土地不可分割了。
权家来到韩国后,韩国政府照顾到了这一特殊族群,给他们提供了廉租房,但是地处首尔边缘的安山。上个世纪80年代,安山非常落后凄凉,就是农村,从90 年代起,大量来自中国的朝鲜族人聚集在这里,安山才开始有点规模,但这使权家感觉很不好。在上海时,她们好歹住在市中心,虽然是老式石库门房子,可比起当 时许多上海人来,算是住得好的,每天进出弄堂,面子是有的。可是现在住在安山,都不好意思说。
来韩国前,她们以为回到韩国,会受到特别热烈的 欢迎,可是来到韩国才发现,权父已经找不到合适的工作,只能和权祖母拿政府提供的低保,那是很低的。韩国亲人的热情招待也只能是暂时的,不可能长期供养他 们。姐妹俩虽然会说韩语,但毕竟没有汉语好,所以得重新去语言学院学习韩语。在上海时,她们家和周围邻居没有什么区别,大家都一样清贫。而且中国政府也没 有把他们当外人,中国人能有的,他们全都有。韩国虽然是她们的祖国,可是对她们来说则是一个完全陌生的国家。这种生活上的落差,使她们心理上和韩国产生距 离。她们感觉自己处在孤岛上,特别孤独无助。这里没有朋友,没有可以说话的人,韩国社会所发生的一切,跟权家毫无关系。正是因为心情的糟糕,权父得了肺 癌。
在权家,最后悔来到韩国的,当属权父了,因为在中国,他有一份体面的工作,是受人尊敬的老师。可是来到韩国,五十岁不到、还是壮年的他却 失业了,什么也不是了,一下子沦落到社会最低层,这种生活、工作的失意对权父的心理打击是致命的。这也就是他刚开始来韩国的两年为什么每年都要千山万水地 回上海去,因为他太想念上海。尽管每次都是来去匆匆,在上海就呆几天,但这几天却能填满他因思念、因失落而空洞的心。后来之所以不再回去,首先是经济原 因,因为那时首尔到上海的机票费非常贵,他们实在是没有富余的钱。其次是路途太远,因为中韩没有外交关系,所以必须先从首尔到香港,然后从香港转机再到上 海。再一个,就是每次都要进行政治审查。由于那时中韩两国处于敌对状态,而韩国那时还是军人政府,所以权父每次从中国回韩国,都必须到家附近的派出所说明 在上海逗留的情况。凡此种种,消磨了权父的热情,于是他情绪长期低落。唯有1988年汉城奥运会,那一个月是他来韩国最高兴的时间段,因为他真的觉得是家 乡来人了,他全身心地为中国体育代表团服务。
来到韩国,还有一个最基本的生活问题在困扰权家,就是饮食。由于权父和两个女儿都出生在上海,又 一直生活在上海,饮食习惯完全上海化,唯一保留的韩国传统就是吃泡菜和大酱汤(而且口味都已经上海本地化了)。上海菜清淡,蔬菜种类远超过韩国,水果也很 便宜。可是到了韩国,天天吃韩国菜,无法适应了。这种不是异乡却胜似异乡的生活使姐妹俩越来越不喜欢韩国了。可是她们又无法再回到中国大陆工作和生活,因 为她们在上海的关系已经全没有了,连房子都交给房管所了。
更糟糕的是,权家大女儿的婚姻在这时也进入到了战争时期。她的上海夫婿,长得卖相老 好,穿着也极时髦,没花什么钱就娶了比他小好多岁的朝鲜美女,而且新家还落户在女方家(那时真是可怜,就是在一个16平米的房间里拿木板隔一个6平米的小 房间出来,算是新房了),羡煞了他不少同事朋友。可是到了韩国后,这个上海男人傻眼了。在上海时,他还能靠手中的权力,利用计划经济时代的肉票、鱼票等 等,赚了不少外快。到了韩国,他既不会韩语,又无一技之长,而韩国政府是不给年轻力壮的他生活费的。于是他只得待在家里天天吃岳父岳祖母的低保费,可想而 知,这个家庭不一团糟才怪呢。
正当权家为生活焦头烂额的时候,大女儿在首尔遇到了一个台湾男人,当时台湾的经济情况和韩国差不多,都是四小 龙。一来二往的,老大很快就和丈夫离了婚,和台湾男人结婚,并一起到了台湾定居,前夫则一人形单影只回到上海。人生虽是一场梦,但上帝也很公平,他又回到 了原点。
权家大女儿来到台湾,等于重新回到了中国人环境,无论语言、饮食还是人文,都是她熟悉的,也是她喜欢的。她性格好,为人又大方,所以 很快就融入进了台北人的生活圈子。最让她开心的莫过于又可以天天吃大饼油条豆浆了,可以吃到许多自小在上海时吃的时鲜蔬菜了,而且还有好几个麻友可以经常 聚在一起打麻将。这才是她血液里流淌着的东西啊。
她妹妹很羡慕姐姐在台北的生活,大学毕业后,也没有找到合适的工作,姐姐就给她介绍了一个台 湾男人,权家小女儿就这样也嫁到了台湾。如今姐妹两家住台北同一栋楼的楼上和楼下,常常聚餐,也常常一起打麻将。最有意思的是,由于权家姐妹仍然拿的是韩 国护照,所以在台湾没有投票权,但这不妨碍她们跟不同立场的老公争吵。两个老公都觉得这对姐妹脑子有病,说关你们韩国人屁事。可是这姐妹俩硬是把自己看做 是中国人,只要到了台湾大选的时候,她们基本是和老公分床睡的,以此惩罚不听话的两个男人。
几年前,我和太太去台湾旅游,又和她们见了面。我 们坐在台湾大学对面的咖啡馆慢慢聊着天,当我听到她们讲述自己和丈夫的争吵时,真是百感交集。这对姐妹,她们的身份认同之路走得是那么艰难曲折。在上海, 她们是朝鲜人,拿的是北朝鲜护照;在韩国,她们是来自中国的归属同胞,是韩国社会的陌生人;如今在台湾,她们却是自认中国人的韩国人,依然拿着韩国护照。 她们作为韩侨在上海,是上帝替她们做的选择;如今她们到台湾做韩侨,却是她们自己主动的选择。而这第二个选择,包含了她们多么复杂、沉重和心酸的心路历 程。
上海,首尔,台北,这三地似乎都不是她们的家,但又似乎都是她们的家。首尔,她们不想回去;台北,她们不愿说自己是台湾人。她们自己都搞不明白究竟是哪国人,她们苦笑着说,我们是国际人。国际人,看似自嘲,却是她们内心无根、无奈的真实写照。
权母,仍然一人留在上海生活。她在上海退休,享受和上海退休职工一样的退休金,对她来说,上海才是家,即便是一个人。
2014年7月于首尔
文/李安东(作者为韩国成均馆大学终身教授,上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