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5年夏天,我对金克木教授做过采访。
北京大学著名的荷塘后面,便是朗润园。我记得清清楚楚,那时教授的家几近危房,天花板之下,有一根原木横着支撑两面墙,地面也仅抹过一层粗糙水泥。德高望重的名教授,便在原木之下、水泥之上,读书写文章。
访问一再被接二连三的电话打断。教授妙语连珠,我笔记本上记下来的很多话,竟然不能完全理解。金先生的专访笔记,我一直放着,那不是因为无处发表,而是觉得需要备加珍惜。我还自知,金先生的很多话,我未必完全弄明白了。
我最不能想明白的,就是教授关于九方皋相马的问题。
原文载于《列子》。
秦穆公谓伯乐曰:“子之年长矣,子姓有可使求马者乎?”伯乐对曰:“良马可形容筋骨相也。天下之马者,若灭若没,若亡若失。若此者绝尘弭辙,臣之子,皆下才也,可告以良马,不可告以天下之马也。臣有所与共担纆薪菜者,曰九方皋,此其于马非臣之下也。请见之。”
穆公见之,使行求马。三月而反报曰:“已得之矣,在沙丘。”穆公曰:“何马也?”对曰:“牝而黄。”使人往取之,牡而骊。穆公不说。召伯乐而谓之曰:“败矣!子所使求马者,色物、牝牡尚弗能知,又何马之能知也?”
伯乐喟然太息曰:“一至于此乎!是乃其所以千万臣而无数者也。若皋之所观,天机也。得其精而忘其粗,在其内而忘其外。见其所见,不见其所不见;视其所视,而遗其所不视。若皋之相者,乃有贵乎马者也。”
马至,果天下之马也。
--此文我早就读过,在告别教授的时候,他提出问题。
站在门口,教授问我:“相马是在讲道,没有疑问。但是,这一段有很多漏洞。九方皋找到了马,为什么不去牵来?既然毛色和性别都是不对的,为什么别人去一找就找到了?”
“这是寓言,不能说得很明白的。”
“有水平能编出这样的寓言的人会不知道吗?”
“写寓言的人把自己的思想化成了九方皋,他知道用不着说得更明白了。您说呢?”
教授笑了笑,笑容中有老年人智慧的狡黠,他说:“今天我只是提问,我不回答。”
在我回宿地的路上,这笑容一直在我面前。很多年过去了,我依旧不能回答出教授的问题。教授已于2000年去世,我没有机会向他当面请教了。我怀念他机敏的谈锋,也记得他留下的问题,以及那饱含智慧的笑容。
回想起来,我下乡当知青的时候,在农场,也见过马中俊秀。我们那个农场,有两个马点,都在小兴安岭山麓。其中七分场的马点,我曾经去玩过。从我们所在的 六分场要去那儿,需要走很长一段路,不过因为听说六分场牲口棚里的马,都是孙子辈的,其爷爷就在七分场。来回一百余里岂敢说远?
马点的当家名 马有两匹。一匹是欧洲阿尔登马的后裔,这是一匹重挽力马,马中的大力士,知青给它取的小名叫做“二吨”,言其本身的重量和能拖动的分量都大。乍一见,便有 莫名的惊喜。其浅栗色的身体,没有一根杂毛。马鬃和马尾,被逆向的阳光一照,亮得晃眼,似乎像从俄罗斯童话片中走下来的。另外一匹为黑色,身量高出其它马 匹一个头,极为英俊,双眼炯炯有神,跑起来飞快。听说这是俄罗斯的名种,由奥尔洛夫伯爵精心培育,马种就叫做“奥尔洛夫”。
这两匹都是种马, 因此待遇颇高,每天都要喂养二十多个鸡蛋。马点有一群专门生蛋的鸡,散落于林地和草原之间。种马也不干活,养着就是为了留种,只是由饲养员每天赶着爬犁运 动运动。正是春天,母马发情,公马便也嘶鸣不已,声震山谷。我小时候,听苏州扬州评话,以及口技演出,都有演员学习马嘶的,听到真马,尤其是高级种马的一 声啸叫,便知道艺人毕竟学不来这样惊心动魄的马嘶。夜晚我住在马点的土房里面,山里有狼嚎传来,便觉得那声音绵弱无力,虽然狰狞,却有天生的悲哀,不及马 嘶之万一。
此两马,名声在外。我不过在马点过了一个周末,便见到附近公社和林场的人,牵了母马,走很多的路,来约配种。可见,真正的好马,有一些资历的养马人,都能够赏识。当然,农场的马,可能还是《列子》的所谓“良马”,“可形容筋骨相”。
但是我相信,在古代文字记载中的“天下之马”,也往往有形象。
如今在西安碑林陈列的昭陵六骏浮雕,便是依照唐太宗一生征战之六匹坐骑镌刻的,有考证是名家阎立本的作品。石雕生动传神,战马或站或行或驰,神情各异, 英气勃勃,有名马之风。每匹马又都有名字,“拳毛(马加呙)”、“什伐赤”、“白蹄乌”、“特勒骠”、“青骓”、“飒露紫”,有了名字,便颇有声色。据 说,唐太宗曾经在一场战斗中,连丧三马。而这六匹,便是那些牺牲的战马中最令主人怀念的。
墙上的马,无声又无色。不过阎立本真是了不起的艺术家,只要观众将眼睛眯起来,马就一一活了起来。站在栩栩如生的浮雕前,便能听见冷兵器时代马蹄轰鸣,杀声震天。马的勇毅,马的牺牲,主人和马之间的生死相依,一一浮现在面前。
此六匹马,是盛产良马的突厥一带的出品,在当时可称得上是“天下之马”。便也相信,项羽的乌骓,关羽的赤兔,刘备的的卢,都是曾经有过的“天下之马”。
我还记得,金克木先生喜欢边说边将警句写下来。我的笔记本上便有教授的字:“孟子,所恶于智者,为其凿也。”《列子》所言“天下之马者,若灭若没,若亡 若失。”笔笔全是虚写,云里雾里。果然没有性别,没有毛色。马的形象,也只有“绝尘”“弭辙”,只是写马跑得飞快,简直不留下任何痕迹。这中国式的笔法非 常高明,文字不能说尽,不如不说尽。这也就是“不凿”。不具体,抽象,虚,便可以意会,可得无穷的空间。如果像描写马点的马,雕刻昭陵六骏那样的真实,那 样的“凿”,不免过于真实,即使“形神兼备”,也便有了种种制约,不利于思想文采飞扬。
想到此,我忽然心头一动,眼前飘过了金先生狡黠的笑容,连忙找书来看,只读了几页,便废书而叹--教授的《文化卮言》,有一节专论《列子》。
有两处评论,似和他提出的问题有关。
他认为《列子》“许多荒唐故事和荒诞话,不过是指向人世的荒诞无理,讲出没有道理的道理,这可算是特别的世故教科书,是一两千年前,中国的卡夫卡。”
既然《列子》需要卡夫卡来做文本注解,那一定在情节上荒谬得可以。有“天下之马”吗?有,但作者意不在马。和卡夫卡的人变虫一样,那马,连带九方皋的故 事,是为了说出“荒谬话”而编写的“荒唐故事”。费尽心机要想表达的,是“得其精而忘其粗,在其内而忘其外。见其所见,不见其所不见;视其所视,而遗其所 不视”。相马的过程中的种种破绽,应该是故意留下,提醒人们“此处荒谬”,“没有道理”。
金先生那天故意以常人的逻辑提出问题,本意是为了提醒故事的荒诞。不料晚辈如我,贸贸然,跃跃然,试图正面回答问题,当然越是努力越是答非所问。如今回想起来,这样的问题,便不是在考知识,而是在点化学问了。
可是他又不明说,狡黠地一笑,便是一种幽默……
文/胡廷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