体育之真义,在于促进人的全面发展。近几十年来,群众体育活动蓬勃开展,人民体质得到了很大增强。但仍有不少人片面强调体育之“用”而忽略体育之“体”,对于体育之真义没有理解,诸如重竞技体育而轻群众体育,在竞技体育中,重成绩而轻参与。
体育之真义是什么?这在已经成为体育大国的中国,似乎早已不是问题。
体育之真义,在于促进人的全面发展。早在1917年,毛泽东在所著《体育之研究》中,就极其正确且富含学理地阐述了体育之真义:“体育者,人类自其养生 之道,使身体平均发达”,并认为在德智体中,“体者,为知识之载而为道德之寓者也。其载知识也如车,其寓道德也如舍”。1952年,他为中华体育总会成立 大会的著名题词“发展体育运动,增强人民体质”,说的也是同样的意思。在学理层面上,人们对于体育之真义完全理解。
但是,在实践层面上,如何践行体育之真义在于促进人的全面发展,如何正确地处理群众体育与竞技体育的关系,并不那么简单,并不那么理想。
这个问题由来已久。
体育之为事,对于全世界各国家、各地区、各民族来说,均品类繁多而历史悠久。中国古人强调之六艺,礼、乐、射、御、书、数,前四艺都或多或少地与体育有关,特别是射、御,射箭与驾车,就是体育活动。但从总体上说,在儒学主导的传统社会,没有体育的地位。
体育之为学,在西方,是古已有之,在中国,则是近代以后的事,鸦片战争以后才传入中国。由于近代中国所处特殊的国际环境和国内情况,体育在近代中国被赋予特殊的意义。
近代中国人主要是由两条途径开始体育自觉的。一是留学西洋发现中西差距,二是通过通商口岸西人的体育运动看到中西差距。
前者以严复为代表。严复留英期间,曾与中国出使英国大臣郭嵩焘有一段对话。严复说,西洋人筋骨皆强,华人不能。一日,教习令在学数十人共同练习挖筑工 事,一个钟点下来,中国学生所挖最少,远远不及西洋学生,而精力已衰竭极矣。这段经历对他日后重视体育有重要影响。甲午战争以后,他在著名的论文《原强》 中表示,中国自强之道,莫不统于以下三端,即鼓民力、开民智、新民德。这三方面实即西人所说的德、智、体。值得注意的是,严复将体置于首位。他认为,人的 身体不仅是体力的载体,也是智力与德行的载体。他对于国人在儿童教育中重智轻体的现象极不为然,认为“须知少年用功本甚佳事,但若为此转致体力受伤,便是 愚事。”(严复:《与四女严顼书》,王栻主编《严复集》第三册,第821页。)
后者以张焕纶为代表。上海在1843年开埠以后,西人络绎东 来,同时将西方体育运动带了进来,跑马、赛艇、板球、高尔夫球、足球、网球、棒球、板球、篮球、游泳等项目,都开展起来,各色体育运动队、俱乐部亦建立起 来。这些体育活动的开展,对上海华人社会了解、引进西方的体育项目,有重要影响。上海著名教育家张焕纶在光绪初年,就从中西差距中看到中国在体育方面的缺 陷,因而在所办学校正蒙书院中,一改私塾或书院学生好静恶动的传统,提倡体育,内容有投壶、习射、击球、超距、习武等。稍后于张焕纶,上海南洋公学、三等 公学、育才书塾等都将体操列为正课。
在西人影响下,上海一些有识之士相当注意体育强身。郑观应是个典型。他曾将中外卫生方面的知识,汇编为 《中外卫生要旨》一书,认为西人在卫生方面有许多可采之处。他要求子弟,注意锻炼身体,“如早起体操,或行易筋经,或十二段锦,均不可断间,余暇缓步草铺 上或海边上,吸受新风,”晚饭后,复散步、体操,静坐片刻后就寝。(郑观应:《训长男润林并录寄月岩弟》,夏东元编:《郑观应集》下册,第1181页。)
在西方的刺激下,体育的重要性在清末已经被人们所认识。清政府在1903年颁布的“癸卯学制”,正式确立了体育在新式学校中的地位。这个学制规定体操科 目为各级各类学校所必修,小学堂每周3学时,中学堂每周2学时,大学堂除个别学科外均为3学时,还对各级各类学校教育宗旨、体操科目的内容和要求作了规 定。
近代中国在倡导体育锻炼的过程中,有一突出的现象,即将体育强身与救亡图存紧密联系起来。前述严复、张焕纶已有这方面的议论。庚子事变以 后,众多志士仁人,如蔡锷、蔡元培、钮永建、蒋百里、邹容等,更直接将体育与救亡直接挂起钩来,倡导军国民教育。蔡锷从教育、学派、文学、风俗、体魄、武 器、音乐、国势等八个方面总结汉族堕落腐坏而成为“病夫”的原因,称柔性文化是导致中国被动挨打的原因。
这方面,议论最集中的是梁启超。他在 著名的《新民说》中,专有一节《论尚武》。他认为,尚武者国民之元气,国家所恃以成立,而文明所赖以维持者也。立国者苟无尚武之国民,铁血之主义,则虽有 文明,虽有智识,虽有民众,虽有广土,必无以自立于竞争剧烈之舞台。在物竞天择、弱肉强食的时代,柔脆无骨之人,是无法生存的。1919年孙中山为《精武 本纪》作序,也强调习武强身对于强种保国的重要意义。
这类关于体育与救亡之间关系的思想,可以概括为体育救亡论,在近代史上很有影响。在这种 思想影响下,各种体育活动、体育赛事都被赋予爱国的意义,经久不衰。这种思想,有其产生的历史根源,也有其一定的道理。首先,由体育而强身而强国,三者之 间确有内在关联。其次,被侵略的国家,经济落后的国家,国力弱小的国家,需要通过一切可以激励民气的方式、途径来鼓舞国民的士气,文学、艺术、体育,都是 可以激励民气的合适方式。在这个意义上,弱小国家、发展中国家比发达国家更渴望诺贝尔奖、奥斯卡奖,渴望奥运会金牌和一切国际赛事的奖牌。但是,一味地、 不适当地、过分地强调体育的救亡意义,看上去是赋予体育在政治上很高的价值,实际上却在一定程度上遮蔽了体育对于人的全面发展的真义。因为,在这种思想影 响下,人们一旦从自己的经验中感受不到体育与救亡的直接关联,就会失去对体育的兴趣。
1949年以后,我们国家获得了独立,党和政府在竞技体 育和群众体育方面,制订了正确的方针与政策。六十多年来,群众体育活动蓬勃开展,人民体质得到了很大增强。但是,毋庸讳言,仍有不少人片面强调体育之 “用”而忽略体育之“体”,对于体育之真义没有理解,诸如重竞技体育而轻群众体育,在竞技体育中,重成绩而轻参与。
遍检近代以来论述体育的论 文,我以为阐述体育意义最为全面、最为辩证、最为深刻的,莫过于毛泽东在1917年写的《体育之研究》。(《体育之研究》,作者署名“二十八画生”,载 1917年4月《新青年》第三卷第2号。)时间过去将近一个世纪,重读此文,仍然感到熠熠生辉,一点没有过时。文中提出体育是人卫生的需要,养生的需要, 长寿的需要,体育自觉是人类进化的结果,是人类高于其他动物的地方。通观全文,作者并没有过多地将笔墨落在体育救亡上面,而是落在体育与人的全面发展上 面,这是特别深刻之处。
文/熊月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