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传统艺术品中,竹刻是很特别的一路。说它特别,是因为其材质野贱,山前屋后,随处可见,生不择时,长不择地。它不像紫檀黄花梨沉香那么珍贵,也不若象牙犀角那么稀有。与翡翠白玉黄金精铜相比,似乎更不值得一提。但是,明清以降,及至当代,上档次的竹刻艺术品,在收藏界受到的重视,却是令人感到诧异的。嘉定三松,以及吴鲁珍、周芷岩、张希黄的作品,说它们是国宝,一点也不过分。清代顾珏所刻的一只竹笔筒,许多年前在香港的一个拍卖会上,就已经拍出了两千多万港元的天价。而当代竹刻家安之的一只竹刻笔筒,也在北京嘉德的拍卖会上,以二十多万元落槌。并且,这件当代人的竹刻作品,还入选了那本并不太厚的《嘉德20年精品图录》。可见竹刻在藏界的地位,实在非同一般。
这是因为,竹子虽然材料并不名贵,但是,经由艺术家雕刻,便点石成金,脱胎换骨。中国人利用竹子的历史很悠久,在竹子上刻字,几乎是在文字出现之初。竹简嘛,是不是?但是,真正沾上艺术两字,也就是说,以竹为材,以刀代笔,刻一些文人趣味的诗文图画,还是始于明代。这与古人的写诗作画一样,并非职业,无关生计,只是寄情于竹,为书斋增添雅趣而已。或者就是朋友之间往来唱和,投桃报李。这就决定了竹刻从一开始,便是高雅脱俗之物。它与书画金石诗文简直就是一回事,只是书写刻画的载体不同罢了。同样的一张纸,苏东坡写了字,或者齐白石作了画,跟普通人在上面涂鸦,价值当然相去十万八千里。这样来看,文人竹刻贵过黄金,也就不难理解了。
与书画同理,其实许许多多的竹刻,不管是笔筒还是臂搁,还是香筒、扇骨,真正好的、有价值的,也毕竟少数。即使是在明代晚期,以及清朝康雍乾三代,真正优秀的竹刻艺术品,也只是出于性孤格高、学养深厚、能诗善画,并且对竹子有特别的理解,而用刀又有过人之处的那一小部分文人之手。尤其到了清中以后,坊间工匠开始大量制作竹雕,粗制滥造之风日甚。时至今日,文玩兴盛,在经济利益的推动下,竹刻看似繁荣,其实到处都是心浮气躁品格低下的产品,离竹刻清高雅逸的精神越来越远。令真正爱竹懂竹的人士大倒胃口。
那年西安举办世界园艺博览会,他们要在长安塔搞一个竹刻展,邀请我当策展人。我想正好利用这样的机会向世人展示一下什么样的竹刻,才是真正的艺术品,才是倾注了竹人心血的旷世绝活。古人的作品,都在博物馆,或者藏家秘阁,借展不易。于是只有着眼于当代。征集来的三十多件作品中,有徐秉方、徐秉言兄弟的留青刻。两兄弟的父亲,是民国著名竹刻家徐素白先生。他们秉承家风,醉心于竹,几十年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从少年到白头,一心要将留青竹刻的细腻和丰富,推到巅峰和极致。秉方的刀下,有山林之气,云烟雾霭,缥缈错综,疏密有致。秉言的花鸟静物,线条讲究,墨分五色,文气十足。而沪上安之的作品,则出奇制胜,境界高远。安之这个人,几乎已成竹精。他形容瘦削,骨似竹节,起居言谈,让你就像是看到了窗外一竿听风拂云的雅竹。他的生活,已经和竹子完全融合在一起。他给我的印象,就是窗外的那一竿竹,白天斜侧在那里,竹叶沙沙,倔强而秀雅。晚上呢,则会幻化成一名飘然雅士,或盘腿诵经,或焚香抚琴。因此他的作品,山坡独立,高人一筹,也就毫不奇怪了。另外,苏州张泰中的浅刻作品,让人们见识了刻刀在竹材上是如何得心应手游刃有余的。而浙江俞田的竹根圆雕,造型生动准确,不管村妇还是顽童,都可亲可感,仿佛可闻其乡野质朴的笑声。三十多件当代竹刻精品,与芸芸俗手拉开了距离,似乎能够无愧古人,还竹刻以清雅孤傲的尊严。
其实,说竹子野贱材料易得,也不尽然。竹子到处都有,确实不假,但真正能够用来制成文房艺术品的,却少之又少。竹人取竹,可是每年的大事。我曾随安之一起去浙江山中采竹。大雪初霁,山道崎岖,尘嚣甚远,竹林静穆。虽满眼修竹,却皆不可用。可用者总是众里寻它千百度。竹龄亦有长幼,甚至枝分雌雄。竹段的长短、圆扁、厚薄,竹节的平整倾斜,竹子生长的阴阳向背,都大有讲究。有时候,辛苦一天竟也一无所获。竹材取回之后,或晒或煮,经过特殊处理,往往要好几个年头后方能正式使用。而在曝晒的过程中,绝大多数的竹子都裂了,只能弃之不用。能够用的,都是经过了严峻考验的。安之手制的竹如意,形态优美典雅,是文玩中的逸品。许多玩家都求之而不得。但这么多年来,他总共只做过三五个。选一百多件这样的材料,最后能够成品的,不过一二。那可是真正的百里挑一。
爱石如米芾者,雅号“石痴”。而迷恋竹子的安之,则称自己为“竹虫”。他提出了一个“竹器”的概念,将竹制艺术品的内涵外延加深拓宽了。竹艺术品,不光是在竹子上刻字刻画,而是懂竹性,得其神,还其魂,将竹子的灵性和竹人的情感与思考融于一物一器。比如他制作的竹如意,是将竹子挺拔流畅、舒展清逸的精神表现了出来。而他亲制的裁纸竹刀、理茶水勺、茶则、香筒等雅器,则无一不是取之天然得之偶然的神品。有竹不俗,有竹真好!古往今来有如安之一般的“竹虫”给我们以如此赏心悦目之大雅竹器,真好真好!
□荆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