寓居芳草地广通山庄,每天清晨,枕上总是传来阵阵“啊——”“噢——”“嗬气嗬气——”的呐喊。妻说,有演员在吊嗓哩。我说,不像,既无音律,又无规则,是山上的人在驱赶野兽吧。妻说,城中之山,何来野兽?想想,也是。
山顶有公园,据说是休闲娱乐的好去处,只是一直没去。
初冬的山上,整日云遮雾绕,天湿漉漉的,地湿漉漉的。那天天将亮未亮,“噢——”“嗬气——嗬气——”“啊——”的呼喊声又一次响起。我翻身下床,沿着后山羊肠小道踽踽攀行,去一探究竟。
山路弯弯曲曲。穿过一片斑茅荆棘,两边便是大片大片的菜畦,香菜、莴笋、儿菜、冬寒菜把油油的绿泼得满坎满坡。顺着声音寻去,薄雾中隐约看到一个身材魁 梧的青年伫立坡道之上,身旁,放着一对家居装修时常见的白色塑料桶。他旁若无人,手执扁担,似乎憋足全身力气,对着山谷大声呼喊。他的中气很足,嗓音洪 亮,呼喊一声,山谷回应一声。呼喊一阵后,他摸摸索索地担起水桶深一脚浅一脚地向前走去。原来,是个盲人!
周末下午,难得的暖阳覆盖了山冈, 从18楼的露台望去,山道上人影浮动。我对妻说,走,去公园遛遛。山虽不高,可行走起来还是汗流浃背。行至山崖下,一位留着板寸弓腰在山泉边濯菜的老人吸 引了我们。两箩筐青菜足有百来斤,老人一捆一捆地漂洗,然后一步一步地踏着陡峭的石阶,挑至一面坡坎,歇憩片刻,慢慢挑往坡上人家。我们默默地跟随老人, 在狗吠声中走进路边一处院落。
老人的家像一堆积木,用石棉瓦、旧油毡、废旧木板和塑料布拼搭而成。这是典型的棚户区,没电,没水,没燃气。朝 低矮的里屋瞅瞅,黑黝黝的墙壁,黑黝黝的床,床上黑黝黝的被子凌乱不堪,还有一纸压瘪了的烟盒,半截蜡烛和一把手电。门外的炉子上,正窝着一锅红苕稀饭, 那是他们的晚餐。老人说他姓戴,来山上种菜已经十余年了,与他共同生活的还有儿子小戴,是个瞎子。他说小戴曾经是个健康活泼的孩子,聪明伶俐。五岁那年患 眼疾,是山里的庸医拿一种草药去敷,一敷,竟再也不见天日。本应筹钱带他去县城医治,可妻子急火攻心,一夜之间下肢瘫痪,且一瘫就是八年。那些年,老戴做 过码头苦力,做过棒棒,扛过水泥。辛勤的汗水和爱心终于没能留住妻子的生命,他只好孤身一人带着小戴上山种菜。他觉着,唯有下力气种菜,才能让他与儿子不 再漂泊。
我说我见过小戴,他能担水哩,难道完全失明?老戴说,一点也看不见。他只能凭感觉做些担水劈柴的粗活,几十年的摸索,习惯了。我说, 每天早上都能听到他的呼喊,他在锻炼呢。老戴叹了口气,说,乡下人,哪里谈得上锻炼,我们住在山上,寂寞得很,每日里也没人说话,他是在喊山,和山说话 哩。
和山说话,这是我头一次听说。
那天,我们买了一兜青菜,放下20元钱,从原路下山。
大约有些时日了,早晨再也没有听到小戴喊山。没有听到喊山,我们竟有些不习惯。我和妻做了种种猜测,最大的可能,是他生病了,那种低矮潮湿的工棚,怎能抵挡得了寒风冷雨的侵袭呢?
那天,我与妻在衣橱里翻出几件儿子不常穿的绒衣和外套去看小戴。未到门前,花花狂吠起来,正在为难之际,小戴一声叱喝,狗便狺狺然。小戴翻动灰白色的瞳 仁问我们是不是买菜,我说不是,给你捎来几件衣服。小戴双手接过,说听父亲摆过你们,好人。谢谢谢谢!没有凳子,我们就站在门前树下说话。我说你的嗓音洪 亮,条件好,应该去学唱歌。小戴说,可我不识字,哪能走上星光大道?我问他最近为什么不喊山,小戴羞涩地一笑,说父亲骂我,说吵了山下的人。我说不会的, 喊山是一种锻炼呢,不仅能增加肺活量,还会消解内心寂寞与烦恼,喊喊,会通体舒坦些。小戴说,叔叔你说得真好,每次喊过之后我就有这样感受。我眼睛虽然看 不见,可我知道的事很多。围墙那边的公园里,就是豪华高档的酒店会所,里面的人一乐就是通宵,而我们这些菜农,连生存都很困难,我时常感到无奈与悒郁,感 到胸闷。都是人,怎么差距就恁个大呢?妻说,喊出来吧,孩子,别憋着。听说你们这里不久就要开发,也许好日子为期不远了。
小戴两眼翻动着灰白的瞳仁,笑了笑。
第二天一早,那熟悉的喊山声再次响起,声音似乎比从前更加高亢嘹亮些。
文/史良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