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过九江路、江西路的一天，我偶尔瞥见外滩老大楼的缝隙间，熟悉的天际线里，新升起了一座塔尖。不显高大的塔顶上，一副十字架微微地缀着，弱弱的看不清晰。忽然记起，这就是基督教在上海市区留下的最古老教堂--圣三一堂！

圣三一堂（HolyTrinity church）曾经是基督教圣公会在上海的主教座堂，初建于1847年，1865年再次修建，1869年完工，留存至今。用22年时间建造一座教堂，不算 很久。上海的徐家汇教堂，从1905年到1910年，造了5年；松江的佘山教堂，从1871年到1935年，造了65年。还有，德国建科隆大教堂逾时六百 年（1248年到1880年）；1882年开工的西班牙巴塞罗那的圣家大教堂，今天还慢吞吞地建造着呢。教堂，是所有建筑中最能传世的，当然要慢慢建造， 造造想想，想好了再造。好建筑不能一蹴而就，一旦造好了就要永久屹立在这块土地上，再也不能轻易地毁去，被人拆掉，据说圣三一堂的地基打了8000根木 桩！

这座美轮美奂的“红礼拜堂”，全红砖建造，纯维多利亚式风格，是外滩地区现存最华美的十九世纪建筑，更是中国现存最早的基督教堂。 1869年8月1日，耗费7万两银子扩建的圣三一堂开幕。通商口岸中，厦门英国伦敦会的新街教堂始建于1848年，现存建筑是1935年重建的，它号称是 “中华第一圣堂”。与之相比，上海圣三一堂的初建和扩建，均早于厦门的新街教堂，是名副其实的“第一堂”。可惜这座圣堂在1953年以后就被世俗机构占 用，隐姓埋名，不位外界所知。直到2005年中国基督教“两会”通过大楼置换，才把自己的总部从“外滩源”的圆明园路169号迁到了九江路219号今址。 如今，圣三一堂是“两会”总部的附属教堂，2014年8月4日晚上，“两会”在此庆祝自己成立六十周年，为上海的基督徒开放了盛大圣事！圣三一堂物归原 主，信徒和游客们正期待着一睹这座老教堂的正式开放，在它的雄姿中，回顾我们这座城市的百年历史。

终于觅到了机会，进入这座19世纪以来上海 最精美的建筑内部，参访瞻仰，先睹为快！修缮一新的老教堂，恢复了百年前的华美。高大精美的彩色玻璃窗户，是维多利亚式的图案，从德国定制，据说每扇十万 美元。那座鹰架讲道台，圣公会教堂的必备，是从英国拍买回来的古董，放在祭坛上，似曾相识燕归来。坐席是华贵的穿藤长椅，虽然新制，看上去却和欧、美老教 堂一模一样，俨然旧物。尤为难得的是，修复中尊重了圣公会的传统，在听众席前方安置读经台，供教友朗诵。黑、白两色的地砖，在教堂的尽头与红、黑两色火砖 契合成的哥特式券顶浑成一体，映出一种匠心独运的和谐。唯一的遗憾，是那座管风琴不是原配。当年那座驰名远东的管风琴，重做需要400万欧元，现在只能用 电子琴，暂时顶替着。圣三一堂，和上海所有的教堂隐着一种不同，设计风格、材料运用和工艺手段，都更接近同时期的纽约、多伦多、芝加哥、旧金山、温哥华的 维多利亚式样。难怪的是，1860年代教堂建造时是英语国家的维多利亚建筑高峰，上海的本土文化因素还未呈现出来。上海的圣三一堂，放在任何维多利亚时代 的大城市中，都不逊色，甚至更加突出。

长期以来，我只是一个教会历史的研究者，并非基督徒，连有一阵子流行的“文化基督徒”也谈不上。但是， 多年来在外滩多元文化环境中穿行，凭着那份熟悉，不由你不欣赏这里的多样化文化环境。九江路、江西路的西北侧，同样风格的维多利亚式大楼，曾经是中国穆斯 林的商业建筑。另外一座红砖大楼，是一个重要的佛教机构，至今还在立面上保留着“卍”字徽号。大都市的法制环境里，良善的宗教都能和平相处，共同发展，一 起繁荣，并不需要扬此抑彼，互不相让。我欣赏圣三一堂钟楼塔顶上那副十字架，它历经了一百六十多年的风雨，曾经在“文革”中被拆掉，今天又努力地重新站 牢。十字架，既可以是信仰的标志，也可以是文化的符号。作为文化符号，它属于整个城市，毫无疑问也可以为一般公众所拥有。1933年，并非基督徒的电影明 星，那位“绝代佳人”胡蝶，在圣三一堂里举办了盛大的婚礼，管风琴齐鸣，轰动了全上海。今天在徐家汇教堂、董家渡教堂广场上拍摄婚纱照的青年男女，大多也 不是基督徒，却不妨碍他们把生命中最幸福的一刻，定格在一座华美的建筑前。上海圣三一堂修复工程竣工的消息传出来以后，报社、杂志、电台、电视台的记者都 想去采访，旅行社更想安排进“都市一日游”的项目里。人们对城市文化的多样性，对城市里的美感建筑，天然地含着一种热忱，这是简单地用意识形态方式思考问 题的人难以理解的。

记得早在1984年的暑假，我选定了用“基督教与晚清'西学东渐'”的题目做硕士论文。那几年，每每冒着酷暑，顶着严寒， 骑着自行车从学校去上海社会科学院图书馆，借阅基督教传教士在十九世纪刊印的《万国公报》。凑巧的是，上海社科院图书馆承用圣约翰大学的罗氏图书馆，华东 政法学院承用圣约翰大学的校园，就像黄浦区政府的大会场使用圣三一教堂一样，这些精美建筑，原来都是圣公会的。有一次，骑车经过九江路圣三一堂，曾设法进 到里面去探访，却被粗鲁的门卫挡在外面，只张望到里面条凳的凌乱，电灯的昏暗。三十年过去了，当年看上去那么破败的古旧建筑，竟然修复到了如此的辉煌，无 论如何是一件值得赞美的事情。

文/李天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