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余年前,英国传教士傅兰雅也算是个“海上闻人”,他在上海度过三十一个年头,历任英华学堂校长、《上海新报》主笔,创办了格致 书院,长期担任江南制造局翻译馆译员,还荣膺清政府赠与的三品文官头衔。近十多年,傅兰雅又常被一些近代小说研究者牵挂着,因为他离上海前还举办了“求著 时新小说”活动。自光绪二十一年五月初二日起,告示在《申报》上先后刊载五次,又见于美国传教士林乐知主办的《万国公报》,另有英文广告载于《教务杂 志》。其时《马关条约》刚签订,中国沉沦于危难之中,傅兰雅则告诉人们,“今中华积弊最重大者”是鸦片、时文与缠足,他号召大家围绕祛除三害“撰著新趣小 说”,允诺将选出七名优胜者给予五十元至八元不等的奖金,佳作还将印行问世。
翌年,傅兰雅离沪赴美,那批应征稿件不知所终,人们关于这次活动 的记忆也慢慢随着时光一起流逝了。使傅兰雅重新成为名声大噪“闻人”的,是著名汉学家韩南,他提出这次征文是“新小说”的先声,为中国小说界开辟了一个新 天地。国内一些学者随之附和,这次征文在近代小说史上的地位越推越高。不过评论者们在推崇时,都不知道那些应征稿里究竟写了些什么。
事情在 2006年11月出现了转机,美国加州大学柏克莱分校东亚图书馆搬迁时,发现一个多年未曾动过的箱子,里面竟藏着150篇当年的应征稿,虽尚有12篇下落 不明,但傅兰雅征文活动的基本面目已可知晓。通读那些作品,谁都能发现所谓的“时新小说”与后来梁启超倡导的“新小说”毫不相干,而立下主题征集小说也并 非如一些人所说是外国传教士在中国的首创,其实康熙年间,理学家汤斌在巡抚江苏时就早已干过。
不过那些作品确也使人有特别的感受,那就是扑面 而来的宗教气息。十八行省中有十个省的教徒来稿,明确表明教徒身份的有92篇,实际上可能还更多。这也难怪,傅兰雅在教会刊物上的广告,就寄希望于“在华 各个传教士机构的牧师”,并要求写作“用基督教语气而不是单单用伦理语气”,即将教会当作开展活动的组织系统。不少教徒来稿都提到传教士的动员,山东青州 府张德祥写道:“余方看《新约》一书,忽有人送题到,上有三题,命作时新小说。”派人送启事到教徒家里,当地教会的工作可谓周到尽心,而“命作”二字,可 见已是当作业布置,不管你会不会写,也都得交出一篇来,这可苦煞那批教徒。湖北孝感县的福音会堂是来稿大户,15篇稿件使用统一的稿纸与信封,题目也一律 标为《鸦片时文缠足小说》,教会组稿的印记十分明显。仅靠各地教会的认真操办,傅兰雅就能收到近百篇稿件,活动的规模效应得到了保证。
可是宗 教虔诚无法保证会写小说,表明教徒身份的来稿中,除30篇勉强可算小说外,其余都是半文不白的议论或缺少韵味的诗歌。以来稿大户孝感县的福音会堂为例,不 少为一页纸二百余字,显是敷衍功课,甚至还互相抄袭。所谓祛除三害的方法基本一致,且较有趣:“要食救主鱼饼,不吸毒烟鸦片;要读圣神《书》、《约》,不 尚虚假时文;要学夏娃大脚,不可爱小缠足。”真难为了该会堂的陶牧师,他还亲自送稿至上海。济南府长老会的高牧师、唐山耶稣教会的德牧师寄来的稿件也大抵 如此。相反,倒是看到《申报》启事自发来稿的非教徒散客,有些小说倒写得有点模样。
传教士们热心于这次活动,似含有宣传其传教实绩意思,因为 这些稿件显示了教徒对上帝狂热的忠诚。一些教徒提及“上帝”或“天父”,还换行顶格书写,这可是皇上才能享有的待遇。的确,如何处理皇上与上帝的关系,很 使一些教徒困惑,他们既歌颂“皇恩浩荡”,同时又说“全备赞美,荣归上主”,山东青州府教徒杨培之的归纳似乎讲得更透彻些:“借君上之权,济以耶稣之 道。”
一些教徒将应征看作是出人头地的机会,因此想方设法助己入选。福建的沈桂香在信中恳求,“伏愿傅兰雅夫子及考阅列位夫子,发慈悲心,行 阴骘事”;他还透露自己的官场关系非同一般:曾陪母舅“到上海接福建提督黄大人到任,并游赏光景”。有此资本,便要求将他的作品“刊刻传世”。福建惠州府 的赖作枬在开篇处,就自我介绍曾任“德领事府宪西席”,表示早已与西洋人有渊源关系;山东济南府的李凤祺更是说名声显赫的李提摩太曾对自己“颇垂青目”, 信末又请傅兰雅遇见李提摩太时“代请道安”,他以为有这层关系,定可被另眼相待。广东汕头浸信会傅绍中则告诉傅兰雅,他曾呈书当地县令,县令派了三位师爷 看过他。他能摆出的关系比较可怜,却认为自己已非同一般,故而提出“仆意欲登诸《月报》”的要求。当然,多数人摆不出什么关系,于是便直接对“傅老先生” 歌功颂德,如“今有英国大儒士傅兰雅先生,心怀济世,念切生民,广救沉沦之辈,深怜陷溺之人”,又赞其“盱衡当世,旷览舆情”。至于声明自己是“在教 人”,希望判卷时能有所优惠,则几乎是教徒们来稿的共同特点。
不过,有两篇来稿确有新意且抓住了要害。在方中魁的《游亚记》中,主人公提出英 国应承诺不再输入鸦片,中国禁烟才能成功,但传教士艾德普却说“此事西国国家断不能从”,因为将会有巨大的经济损失。他反过来要求中国先禁烟,销路没了, 英国自然不会再输入鸦片。广东长乐巴色会的钟清源也认为,要革除鸦片弊害,就须得英国禁贩鸦片。他在《梦治三瘫小说》中写自己梦见皇上派钦差“往英国议禁 印烟”,但未梦见结果便被教堂钟声惊醒,醒后寻思前梦,“英国能否俯从禁烟之议”?不过,这两篇作品都未能得奖。
光绪二十一年十一月二十九 日,《申报》刊载《时新小说出案》,但只客观罗列获奖名单与所获奖金数,对活动成功与否不着一字,直到三个月后傅兰雅赴美前夕,才在《万国公报》与英文 《教务杂志》发表了对活动的评价。中文启事是给应征者的交代,批评成分居多:或“立意偏畸”,或“述事虚幻”,或“言多土白”,或“辞尚淫污,事涉狎 秽”,而且多数稿件“非小说体格”。尽管来稿多平庸,获奖者却从原定的七名增至二十名,尽可能满足应征者的期望,不过多数人只拿到数元奖金,最少的只有一 元五角。可是在英文启事中,活动却得到充分肯定:“这些小说达到了所期望的水平”,甚至“确实值得出版”。同一人同时对同一事的评价竟有极大差异,这令人 好生奇怪,但考虑到中、英文启事读者的不同就不难理解,他对教会也只能说些好听的话。
最后还有个问题,这批稿件该如何处理?尽管曾允诺择优印 行,临行前在英文启事中也说“希望今年年底能够出版其中一些”,但此事实在行不得,因为活动的光环还得继续保持着,万全之计便是将它们装箱一起带到美国 去。没想到应征稿件谁也见不着,竟为傅兰雅百余年后赢得近代小说研究中赞誉创造了条件,这大概是他始料不及的吧。
文/陈大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