偶然一次读报，看到一篇书摘，摘的是广西师大出版社出版的新书《天涯晚笛——听张充和讲故事》。作者苏炜是张充和的耶鲁晚辈，住得相邻，于是，近水楼台先得月，断断续续记下了“民国时代最后一位才女”张充和的口述人生故事。书中颇多充和老人与前辈师友之交往，我饶有兴趣，但读到有一节是老人回忆闻一多刻图章的事，我有了疑惑。

说老人从柜中拿出一枚小小的圆章，章子走过印泥，轻缓小心地揿到纸上，随口说道：“这枚章子，还是闻一多给我刻的。”

接着老人又回忆说：“闻一多是我的老师，我战前在北大的时候，就上过他的楚辞课。他爱刻图章，知道我在学写字，就刻了这个章子送给我。”

“我接过了老人手上的印章。果真，远看是一种玉质的黄润，掂在手里，才知道是一小截轻细却坚硬的圆藤。印章上，是章草字体的‘张充和’三字，似乎还带着先贤的手泽余温。”

按作者在书中对这一枚印章的描述，我以为若非作者的误写，那一定是张充和老人的误记，张冠李戴了。因为这一枚藤印的作者绝非大名鼎鼎的闻一多，而应是语言文字学家魏建功先生。

魏建功字天行，号山鬼，常以“天行山鬼”并称。其虽擅书法印章，但与闻一多相比，魏先生擅印几乎鲜有人知。目下研究民国印人较权威的工具书如香港马国权《近代印人传》和南京孙洵《民国篆刻史》，皆收了清华教授闻一多，却一字未提北大教授魏建功。其实，魏建功治印更有渊源，比起闻先生还真不遑多让。魏建功是古文字学家，书法擅楷书和章草，其楷书学乃师钱玄同，走唐人写经的路子，虽没有钱师的豪放，但却是端庄间见灵动，古茂中含秀逸。至于他的章草，倒也别有一功，虽能看出得“史游”、“皇象”之法乳，但他更多的是以隶书笔意写行书，有时通篇观赏，一波三折，颇感烂漫天成，不失文人之雅。他的印章则熔甲骨、鼎彝以及秦篆汉隶文字于一炉，并兼取宋元、明清等印风，譬如他常将楷书、草书以及隶书入印，就是汲取了元押一路的风格，饶有古趣。

据记载，魏建功最初热衷于篆刻艺术，是一九二八年。那年北大研究所的几位导师沈兼士、陈垣、马衡、刘半农、徐森玉等发起成立了一个文物维持会，年轻教师如台静农、常维钧、庄尚严、魏建功也积极参与。这些导师多为金石文字学家，在一起聊天时常谈论的是汉魏石经拓片、秦汉古印的搜求等等，年轻教师听了着迷，于是经庄尚严提议，几位年轻人就成立了“圆台印社”，社员是庄尚严、台静农、常维钧、魏建功、金满叔等，并邀请了王福庵、马衡作为印社顾问。马衡为了示范，还现场以秦玺风格刻了一方“圆台印社”，后王福庵也刻了一方，并赠了一部自己的原拓印谱，供同人交流观摩。说来有趣，几位社员热情高涨，台静农、常维钧、魏建功纷纷奏刀临摹创作，金满叔后来甚至专以刻印为生。唯有发起人庄尚严，虽精于印学，热衷于古印收藏鉴赏，然而于篆刻却光说不练，从未“试水”。

相比之下，魏建功的治印兴趣，则一直持续了十多年。尤其是抗战时魏建功于西南联大蒙自分校任教，此时几乎也是他印章的创作高峰期。在当地，受好友郑天挺的启发，魏建功还开创了一件稀有印材——藤印，为印坛所未闻。这也是我认定那枚“张充和”圆印非闻一多所刻的依据之一，因为闻一多在西南联大时虽亦时常刻印，甚至以印换米，但闻一多似乎只刻石印，从未有资料显示他也涉及过刻藤印。而魏建功由于闲时喜为朋友刻杖镌筷以遣兴，那时当地所售的手杖，皆是越南白藤，在镌刻过程中，魏建功发现这云南白藤，其断面似桃形，径可盈寸，细腻而多棕眼，于是他便将藤杖一段段锯开，在其断面上刻印。刻成后大受欢迎，魏建功也为自己开创了一件新印材而得意，兴之所至，频频治印送人，别具情趣。一九三九年“七七”，为纪念抗战二周年，联大教授举行书法义卖活动，魏建功则以藤印义卖，结果供不应求，一气刻了百余枚藤印仍未歇手。后来他将所刻的这一批藤印专门辑成一册《义卖藤印存》，而这一枚圆形章草字体的“张充和”印，就收在了这一本印谱中。

圆形印，藤材质一截，章草体张充和三字……所有对该印的描述，皆高度吻合了魏建功印谱中所存的这枚印作，尤其是以章草书体入印。我们知道，印章通常用篆体，章草少见，而章草正是魏建功擅长的书体，闻一多写章草则似乎闻所未闻。

魏建功生前自己所钤辑有三部印谱，分别是《独后来堂印存》、《何必金玉印谱》和《义卖藤印存》。十多年前，为了纪念魏先生百年诞辰，其后人将此三册印谱合编成《天行山鬼印蜕》，收印作四百余方，由北京中国书店出版。此书印数仅一千册，可见流传有限。我曾多方寻求，幸获一册，方以基本窥得魏先生印迹之“全豹”。纵观全集，知魏先生治印多率性急就而成，且绝大多数皆为师友同事而刻，涉及的名流学者有蔡元培、周作人、蒋梦麟、沈兼士、钱玄同、陈寅恪、刘半农、顾颉刚、傅斯年、郭绍虞、冰心等。谱中如周作人的“苦茶庵知堂记”、刘半农的“复”以及钱玄同、蒋梦麟、陈寅恪、冰心的印章，都是印主使用率非常高的常用印，可见他的印深得师友之喜欢。魏建功并非职业的印家，故他的印章里，自然有一种文人的意蕴，即使不够严谨，也会因此反而生出另一种古拙、萧散的趣味。

管继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