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衣
我怀孕8个月,妈妈每隔一周过来住几天,帮我料理家务。她每天比上班还忙,擦窗,刷地,洗窗帘,晾晒被褥,整理给小宝宝的衣服,给我烧三顿饭。只有到了晚上才坐下来看会儿电视,还埋怨自己怎么没把毛线针带来,不然可以接着打小宝宝的毛线衣。我呢,昏睡和进餐之余,只有苍白贫乏的几个固定句式,“妈,别忙了,歇会儿”,“妈,坐下,吃点水果”,“妈,明天再做”,她积极答应,照做不误。大概所有的妈妈,不,还有所有的外婆,都是这样的。
桂花的季节来临。我家所在的小区种的桂花树好像比别的地方更密、更多,从早到晚,空气里丝丝甜馨随着风向飘舞。妈妈买菜进出,会额外散一小会儿步。哪儿有桂花,就往哪儿走。她满脸幸福地打电话给爸爸,让他星期天来接她一起回家,顺便闻闻女儿家楼下的桂花——在她,花香简直成了可夸耀的东西。结果,从倒数第三天开始,妈妈就害上了心思,散步变成了侦察花讯和估测形势。她忧心忡忡地对我说:“万一你爸来的那天,桂花没有这么香了,那怎么办,他要说我骗他了。”我安慰她说:“放心,花开有早晚,还得香一个星期呢”。
星期天终于到了,我一早迷迷糊糊起来喝水,乍一眼见到客厅茶几上,两枝金灿灿米粒似的桂花,配着浓翠狭长的叶片,旁逸斜出,插在玻璃小水瓶里。也许有香味吧,但我脑子里只有恼怒,喝过水,一言不发,又回去睡了个回笼觉。梦里,我和妈妈吵起来了。“采回来干嘛呢,有什么意思呢,桂花开在树上不好吗,折回来丢人不丢人?”
起床,爸爸正好到家,妈妈去小区门口接的他,两人流连桂树丛中,用手机拍了不少照片。进门时,脸上都红扑扑笑吟吟的。
我笑不出来,照着梦里的剧本往下走,指指玻璃瓶。
“这在哪里采的?”
“早上到楼下晾被子,回来看见好多人在打桂花,捡桂花……我就折了一枝。”
“不要跟我说别人怎么样,别人那样做对吗?采回来干嘛呢,有什么意思呢,桂花开在树上不好吗,折回来丢人不丢人?”我顺口把梦里的台词一字不差念了出来。
妈妈看我一眼,没说话。
爸爸边换鞋边笑着说:“女儿批评你了。”
我接着说:“昨晚上我和老公散步,看见两个老年人偷偷摸摸在背阴处折桂花,特别委琐,我们差一点就骂他们了。”
妈妈往厨房走。“那你也骂我吧,我就折了这一枝,一年就折这一次,你不要,我带走还不行吗?”
我没留情面,跟在后面继续补刀。“一次也不行。以后我教育小孩要爱护花草,你们倒还折花折草,我怎么教育?”
爸爸也走进厨房。“以后保证不折了,绝对不做让女儿看不起的事。”
我转头跟爸爸说:“不是看不起,是代沟。一样喜欢闻花香,我们80后、90后绝对不会想到折下来带回家,你们这些50后啊,物资匮乏年代留下的印记太深了,有美好的事物总想着带回家里来,怎么说你们呢……”
话音未落,坐在椅子上的妈妈忽然说:“别说了,再说我要哭了。”她的鼻子已经泛红,眼睛已经潮湿,伴随着我愕然的沉默,她也陷入了压抑的沉默。不久,逼回去的泪水失败地退却回来,顺着脸颊滑落。我不知所措,赶紧收起自己那副训话的模样,上前去搂住了她的肩膀。
“妈,你别哭,我不说了。你再哭我也要哭了。”
“我就是想你早上起床能闻到花香。我还以为你会说我好呢,没想到被你看不起……我就折这么一枝,就一枝,这一枝已经垂落了,已经不是很香了,我和那些打桂花的人不一样。”
“不一样,当然不一样。妈妈……”
我不记得上一次让妈妈为我伤心流泪是在多久以前了,也许是幼儿园时,我和同园的小朋友打架,脸上挂满紫药水回家,妈妈担心我从此摆脱不了疤痕。也许是小学时,我偷偷拿了放在五斗橱上的零钱,去买了零食和漫画书,被发现后,妈妈哭着怨恨自己说,她怎么养女儿养了个贼。也许是我高中就离开家到上海念书,爸爸说,妈妈总是看着我的小房间,默默流泪不止。也许是我年轻时莽撞地失恋,妈妈看到我恹恹厌世的样子,哽咽说,女儿,妈恨不能替你难受。
我是说了多难听的话,让什么都替我着想的妈妈竟然委屈哭了?但我也实在想不明白,折花这样事关“原则”的事,碰上是自己的母亲,究竟应该不应该谴责?谁能告诉我,当我们都能出门去抬起肩膀和千万人讲道理的时候,怎么和至亲的人讲道理?难道,家里真的不是一个“讲道理”的地方?
傍晚,我和妈妈去收早上晾晒的被褥。折返时,我问:“妈,折的桂花是哪一棵树上的?”
她停下脚步,朝向我们身侧的一棵浓密的桂树。桂树还是很健康很饱满的样子,根本看不出断茬的地方,但我还是感到一阵痛楚。
“桂树,对不起。”我向金翠交织的深处轻声说。
“妈妈,对不起。”我向世上最爱我的人,在心里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