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剑恩仇录》第十六回，陈家洛与霍青桐、香香公主为躲避狼群追逐，遁入玉峰古城，更进入玉峰内部的神秘宫殿之中，遂有不世之奇遇：

三人走进大殿，陈家洛突觉一股极大力量拉动他手中短剑，当的一声，短剑竟尔脱手，插入地下。同时霍青桐身上所佩长剑也挣断佩带，落在殿上。三人吓了一大跳。霍青桐俯身拾剑，一弯腰间，忽然衣囊中数十颗铁莲子嗤嗤嗤飞出，铮铮连声，打在地下。

这一惊当真是非同小可，陈家洛左手将香香公主一拖，与霍青桐同时向后跃开数步，双掌一错，凝神待敌，但向前望去，全无动静。陈家洛用回语叫道：“晚辈三人避狼而来，并无他意，冒犯之处，还请多多担待。”隔了半晌，无人回答。

陈家洛心想：“这里主人不知用甚么功夫，竟将咱们兵刃凭空击落，更能将她囊中铁莲子吸出。如此高深的武功别说亲身遇到，连听也没听见过。”又高声叫道：“请贵主人现身，好让晚辈参见。”只听大殿后面传来他说话的回声，此外更无声息。

霍青桐惊讶稍减，又上前拾剑，哪知这剑竟如钉在地上一般，费了好大的劲才拾了起来，一个没抓紧，又是当的一声被地下吸了回去。

陈家洛心念一动，叫道：“地底是磁山。”霍青桐道：“甚么磁山？”陈家洛道：“到过远洋航海的人说，极北之处有一座大磁山，能将普天下悬空之铁都吸得指向南方。他们飘洋过海，全靠罗盘指南针指示方向。铁针所以能够指南，就由于磁山之力。”

霍青桐道：“这地底也有座磁山，因此把咱们兵刃暗器都吸落了？”陈家洛道：“多半如此，再试一试吧。”

他拾起短剑，和一段椅脚都平放于左掌，用右手按住了，右手一松，短剑立即射向地下，斜插入石，木头的椅脚却丝毫不动。陈家洛道：“你瞧，这磁山的吸力着实不小。”拾起短剑，紧紧握住，说道：“黄帝当年造指南车，在迷雾中大破蚩尤，就在明白了磁山吸铁的道理。古人的聪明才智，令人景崇无已。”她姊妹不知黄帝的故事，陈家洛简略说了。

霍青桐走得几步，又叫了起来：“快来，快来！”陈家洛快步过去，见她指着一具直立的骸骨。骸骨身上还挂着七零八落的衣服，骨格形状仍然完整，骸骨右手抓着一柄白色长剑，刺在另一具骸骨身上，看来当年是用这白剑杀死了那人。霍青桐道：“这是柄玉剑！”陈家洛将玉剑轻轻从骸骨手中取过，两具骸骨支撑一失，登时喀喇喇一阵响，垮作一堆。

那玉剑刃口磨得很是锋锐，和钢铁兵器不相上下，只是玉质虽坚，如与五金兵刃相碰，总不免断折，似不切实用。接着又见殿中地下到处是大大小小的玉制武器，刀枪剑戟都有，只是形状奇特，与中土习见的迥然不同。陈家洛正自纳罕，霍青桐忽道：“我知道啦！”微微一顿，道：“这山峰的主人如此处心积虑，布置周密。”陈家洛道：“怎么？”霍青桐道：“他仗着这座磁山，把敌人兵器吸去，然后命部下以玉制兵器加以屠戮。”（第638-640页）看到这里不得不为作者的想象力拍案叫绝！而且金庸还不动声色地借陈家洛之口，给两个内陆回疆的异族女子（当然也是给现代读者）普及了一回科学知识与汉族传说，不愧寓教于乐的说部传统继承者。只是铁针指南、黄帝造指南车破蚩尤这两个例子，说的都是“指南”，而陈家洛三人眼前所遇之事，却是磁山吸去了他们随身携带的铁制兵器，甚至让他们一度以为遇到了强敌，濒临绝境。尽管究其根本，其实是一而二、二而一，但“原理”和“运用”还是略有差别。若说金庸从“指南针（车）”出发，设计出玉峰内、磁山上的这样一座宫殿来，步子迈得可真不小。

有一本书，金庸肯定看过，即《天方夜谭》（《一千零一夜》），里面记载了一个海底的磁石山使一艘铁钉船粉身碎骨的故事《金门马》，故事中这艘倒霉的船迷航后“隐约见一黑线”，水手们告诉了舵师：

舵师曰：“前被暴风，致迷航路，今误至磁山矣。海际黑线，为一磁石高山，凡是舟中螺旋钉闩诸物，皆以铁为之，必为所吸，舟必立解，沉于海底。故磁山近海之处，满粘铁器，累累然不可计。是失事船舶，难更仆数矣。而此磁山者，因受铁愈夥，吸力愈增。我曹复有何术，能自解免乎！”

……

翌晨……至日午，山益近，舵师言果验。舟中铁钉悉拔，及他铁器，均不翼而飞，直投山上，震震有声。船顿裂，下沉。海深不可测，舟中人溺水，无得出者。（奚若译，岳麓书社，1987年1月，第63-64页）

铁钉船遭遇海底磁山，据说原创权归印度，后来传到了阿拉伯和欧洲世界，再后来才传到中国（《域外集：元史、中外关系史论丛》，何高济、陆峻岭著，中华书局，2013年9月，第166页）。陈家洛出身官宦，并非水手人家，出生于海宁，并非著名港口，又成长于西北，大概很难听到如此神奇的故事，因此让他讲罗盘、指南车更合乎情理。

最先进的科技，总是首先运用到军事上去，不独今日如此，至少黄帝时代已然——指南车的出现便是最好的例子。秦始皇自然也不会放弃磁石的妙用。大约汉末魏初成书的《三辅黄图》卷之一记阿房宫云：

作阿房前殿，东西五十步，南北五十丈，上可坐万人，下建五丈旗。以木兰为梁，以磁石为门。

何故“以磁石为门”呢？书中有小字原注：

磁石门，乃阿房北阙门也。门在阿房前，悉以磁石为之，故专其目，令四夷朝者，有隐甲怀刃，入门而胁止，以示神。亦曰却胡门。

这条小注综合了《史记正义·秦始皇本纪》引《三辅旧事》以及《水经注·渭水》的相关记载（《三辅黄图校证》，陈直校证，陕西人民出版社，1980年5月，第15页），差不多都是六朝前后的材料。今人更考证出了磁门所在的具体位置，正在阿房宫的中轴线正北方（《三辅黄图校注》，何清谷校注，三秦出版社，2006年1月，第60页），看来比较可靠，决非印度、阿拉伯的海底磁山传说可比。金庸只要读过《水经注》、《史记正义》两部名著，就足够发挥了。

在来者的必经之途中设下一座硕大的磁石门，不仅可以检出暗地披甲怀刃的刺客或敌人，还能自动解除其武装，气魄虽不及磁山来得大，却更切实用。“以示神”，足矣！可倘若敌人太多，又不肯乖乖地按照既定路线走，磁石门的作用也有限得紧。所以金庸才会索性加码，干脆将印度洋底的磁山搬到回疆去，让“迷城”建在磁山之上。当小说中玛米尔的战士们“有两次曾攻进了神峰，暴君桑拉巴却不知使甚么妖法，把我们战士的刀剑都收去了”（第659页）之时，桑拉巴的目的也就是“以示神”——实则装神弄鬼吧。

2014年1月28日-7月20日

□严晓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