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文心
老唐,高个背微驼,五十来岁,苏北口音,常年充当“工作台”的膝盖处皱皱巴巴,在院子里摆摊二三十年,为居民修修补补。
前日,我提着三双新旧皮鞋,去找老唐锯鞋跟。旧鞋是朋友的,上年纪了,穿惯了的鞋也嫌跟高累脚。新鞋是朋友的年轻朋友的,一时兴起买下,却发现鞋跟高得无法驾驭。听我说老唐有办法,特意送来。老唐接下活,打量一下,说新鞋还好办,旧鞋有点费事。锯鞋跟的分寸很难拿捏,锯少了,不解决问题;锯多了,穿在脚上失去平衡。我信服老唐:不管了,随你怎么弄。老唐忙活了一个多小时,收费和往日一样公道,一双八元。我开玩笑,这双五千元的新鞋可以多收点。老唐略惊,是双好鞋,我以为千元左右,随即正色,我不能只看钱。
老唐的修理摊给居民的日常生活带来很多便利。鞋的种种毛病,帮面脱线脱胶,鞋底磨薄鞋跟磨歪,老唐边数落现在的鞋样子货多,边涂胶缝线,贴底掌皮,一一收拾妥帖。伞面塌了,伞骨断了,老唐拆下旧伞的零件换上,又能遮风挡雨。背包的拉链滑牙了卡住了,老唐上手一弄,顺溜了,还不肯收手工钱。钥匙丢了,找老唐配把新的。皮带太长,找老唐截短再扎几个新孔眼。连折叠椅掉了颗螺帽,也去老唐那儿找找有没有合适的。女儿小时候听我念叨家用的什么东西坏了,就为我出主意,请老唐师傅修一修。现在留学在外,穿坏了的鞋照样带回来找老唐收拾。
老唐的修理摊,先是露天的,缩在院子侧门边,大家进出时就顺便修鞋补包。但遇刮风下雨、天寒地冻,老唐就没法出摊。后来在两间紧挨的房子前后错落的角落里,搭了小棚,两堵墙上敲上钉子,挂伞、挂轮胎皮,缺口处摆一个大铁皮柜,收纳要紧的工具;再摆几把旧椅子,让来修东西的顾客歇脚。牵了电线,挂上小电视机,老唐干一会儿活,瞅一眼屏幕里的悲喜人生。
一次,边等老唐修鞋,边聊天。老唐苦出身,父母早早离去,由一个大不了几岁的姐姐照顾。吃不饱饭,十多岁来上海闯荡,不怕吃苦受累,慢慢以自己的方式融入都市,学了修鞋的手艺,娶妻成家。个中辛酸,老唐轻描淡写,只感叹小时候不懂事,不肯好好上学,到现在一个大字不识,最怕去医院,“前台小姐不跟你说话,指指牌子,还是找不到地方”。还怕去银行,不会填单子,“只好请人帮忙了”。老唐人缘好,简陋的小摊人来人往,找他闲聊,天南地北都能搭上腔。找他下象棋,喊吃喊将的从不动气。有的老人家,端水杯坐在旧椅子上,一坐大半个时辰,看心灵手巧的老唐不疾不徐地修整旧物,也是享受。不识字的老唐识人情世故,识岁月风霜。
我喜欢和老唐这样克勤克俭的手艺人打交道。请磨刀老人磨菜刀剪刀,他把快散架的刀把也一并箍牢。去小巷路口的缝纫摊,给新买的裤子截边、换拉链,给旧牛仔裤装拷钮、打补丁,手脚麻利的胖女人几分钟就解决问题。请在大商厦门前织补衣衫的少妇补缀绸衣上的小洞,她坐一张折叠小凳,一丝不乱的发髻,合体清爽的素衣,穿针引线,手势轻捷,理出衣纹经纬,嘴角微微带着笑意,是凭手艺吃饭的矜持淡然。
有人夸赞传统手艺人:“以自己的专门技术给百姓提供种种看来并不起眼却是必需的服务谋食,顽强图存,他们的生存之道与折射出来的精神,几乎称得上伟大。”老唐们的手艺,无法像顾绣、剪纸、玉雕等传统工艺美术登上遗”名录,但他们却是百姓过日子真正需要、缺少不得的人物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