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农
顷读秦凌先生《刻经处的累累硕果》(9月20日《笔会》),得知金陵刻经处一些新近的信息,很感兴趣。我开始同该处打交道是在1981年,当年为纪念鲁迅先生诞辰一百周年,金陵刻经处利用所藏之鲁迅捐资刊刻本《百喻经》的原刻版重印了一批,我很荣幸地得到一册,遂重读一过,什袭而珍藏之。当年也曾到延龄巷刻经处参观瞻仰了一回。
金陵刻经处本《百喻经》一册两卷,版心17.5CM×13CM,每半页十行,行二十字。卷末有“民国三年秋金陵刻经处识”语云:
会稽周树人施洋六十元敬刻此经,连圈计字二万一千零八十一个。印送功德书一百本,馀赀六元拨刻《地藏十轮经》。
鲁迅是通过教育部的同事许丹(字季上,1891~1950)先生同金陵刻经处联系上的。季上先生信佛教,精梵文,与刻经处关系密切。1913年4月,他送给鲁迅一部《等不等观杂录》,就是金陵刻经处创始人杨文会(字仁山,1837~1911)的著作;他又曾赠给鲁迅《劝发菩提心文》《大唐西域记》《金刚经嘉祥义疏》《梦东禅师遗集》等书和若干佛像及佛迹照片,多为金陵刻经处的印刷品。鲁迅亦有书籍回赠。
杨仁山居士是安徽石埭(今名石台)县人,出身于书香门第,早年曾两次随曾纪泽出使欧洲,眼界相当开阔;他又精研佛法,于同治五年(1866年),联合一批同道创办金陵刻经处,后更将私宅捐出,支持弘法事业。在几十年中仁山居士一直从事于讲学和刻经事业,在宗教界、学术界声誉甚高,谭嗣同、章太炎、苏曼殊、沈曾植、陈三立、欧阳竟无等都同他有密切的关系并程度不等地受到他的影响。
金陵刻经处刻印了大批重要经典以及《大藏经》未曾收录的中国古德著述;仁山居士计划中为初学者提供的佛学读本《大藏辑要》(凡460种,3300余卷)虽未全部完成,但其中重要的部分是都印成了的,内有不少中国久已失传的重要典籍,由杨先生从日本搜得底本后精校而成。对刻经处的文化事业鲁迅曾予以充分的肯定。
金陵刻经处不仅刊刻佛经,还致力于培养佛学人才。仁山居士主办过佛学研究会,光绪三十四年(1908年)又曾在刻经处内附设佛学院性质的祗洹精舍,招收僧俗学生,虽然只办了两年,却培养了一批高僧和佛学人才,例如后来一度担任中国佛教总会会长的太虚和尚(1889~1947)早年就是这里的高材生。
解放后全国各地的佛经经版陆续集中到了金陵刻经处,虽经“文革”浩劫,保存得还相当完好。此后该处仍然继续从事佛经的印刷流布事业,且有重印《玄奘法师译撰全集》等重大举措。我曾从该处买过《妙法莲华经》《大乘起信论》《禅宗决疑集》《十宗略说》等经论和新著。笔者手头尚存该处1988年的《流通书目》,凡二百三十种,其中仍有《百喻经》,编号150,定价毛边纸本4.80元,宣纸本5.30元,即仍用鲁迅当年捐资刊刻之版重印者。又是二十多年过去,现在恐怕已经没有存书了吧。
杨仁山先生本人著述甚丰,后结集为《杨仁山居士遗著》,1919年由金陵刻经处印行,凡一函十一册。其中有一册是《佛教初学课本》(1906年初版),仿用《三字经》的形式讲佛教的种种知识,“事略而法备,言简而意周”(光绪三十二年自序中语),至今看去还是一本相当好的了解佛教的入门之书。鲁迅早年曾购阅此书,见于《日记》1914年6月6日。我也曾买过刻经处版的《佛教初学课本》(与《十宗略说》合订为一册)。
鲁迅研究中国小说史的时候,曾经参考过杨著《等不等观杂录》。《中国小说史略》第十七篇讲到《西游记》时指出,其作者吴承恩“虽儒生,此书实出于游戏……犹未学佛,故回末至有荒唐无稽之经目”,立论即参据仁山居士的意见。《等不等观杂录》卷四《大藏总经目录辨》云:
尝见行脚禅和佩带小折经目,奉为法宝。阅其名目卷数,与藏内多不相符,欲究其根源而未得也。一日检《西游记》,见有唐僧取经目次,即此折所由来矣。按《西游记》系邱长春借唐僧取经名相,演道家修炼内丹之术,其于经卷数目,不过借以表五千四十八黄道耳,所以任意摭拾,全未考核也。乃后人不察,以此为实,居然钞出刊行,广宣流布,虽禅林修士,亦莫辨其真伪,良可浩叹。
又同卷《一藏数目辨》也指出:
今时僧俗持诵经咒,动称一藏,问其数,则云五千四十八也。尝考历代藏经目录,惟《开元释教录》有五千四十八卷之数,馀则增减不等,至今乃有七千二百馀卷矣。世俗执著五千四十八者,乃依《西游记》之说耳。
这两条鲁迅均录入《小说旧闻钞》之《西游记》条下,以供研究者参考。鲁迅本人基本同意杨先生的意见,而略有修订,他参据明人胡应麟《少室山房笔丛》(卷四十七)所提供的经目,在按语中指出“疑明代原有此等荒唐经目,流行世间,即胡氏《笔丛》所钞,亦即《西游记》所本,初非《西游》广行之后,世俗始据以钞椠此目也。”这样的结论应当是更准确可信的。
杨先生的重要著作《等不等观杂录》《佛教初学课本》《十宗略说》以及《阐教编》等,今已收入《中国现代学术经典·杨文会欧阳渐吕澂卷》(刘梦溪主编,河北教育出版社1996年版),取读最便。
我后来因为兴趣转移,很少再读佛经,同金陵刻经处也不复再有联系。只是既然曾结此缘,总是仍存挂念。当年从刻经处买来的佛教经论,也有些没有认真研读的,看来很应当安排时间温故而知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