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新纪
《骆驼祥子》是经典,是老舍先生最出色的长篇小说。据此改编的话剧,电影,京剧都很成功。话剧成了北京人艺的保留剧目。电影和京剧都获过大奖。(北京曲剧团“文革”前也排过,是根据话剧本改的。据说演出效果也很不错。可惜现在除了几张剧照,什么都没留下。想重排,只能重写剧本。)金玉在前,曲剧要再排一次,有必要吗?比得上人家吗?
可能谁都比不过。但是,也许却还可以挖掘出某些不同之处来。
这部小说写的是什么?明明白白,写的是民国年间一个洋车夫的奋斗、失败和堕落的历史。祥子,一个最出色的车夫,年青,强健,干净,诚实,善良,希望凭着自己的辛勤劳动,拉上自己的车,干干净净地自食其力。但经过一连串的遭劫掠,遇诱惑,被打击,他失去了原本拥有的一切,同时也自以为看透了世界的真相:所谓勤劳致富,根本就是梦想。这个世道根本就是不道德,不正当的。那么,我为什么就非得“学好”?我为什么就不能彻头彻尾地坏一把,不择手段地去弄钱呢?于是,他不仅成了遭人唾弃的无赖,而且做了个泯灭天良,为钱不惜害人性命的人渣。不公道的社会把人变成了一个鬼。
这种对人性异化的揭示正是老舍的深刻之处。但这却与解放后的意识形态语境不相和谐。怎么能不给劳动人民一点希望呢?于是老舍不得不对小说做了删节。(“文革”后,才逐渐恢复了原貌)话剧改编本,则更进一步削减了祥子心中的黑暗。把《骆驼祥子》写成了一个旧社会劳动人民受迫害的戏,并且改变了原作对虎妞的基本定位。
虎妞是个什么样的人?她与祥子到底是什么样的关系?
曾听舒乙先生说,北京人艺第一个演虎妞的演员叶子曾问老舍:虎妞是好人还是坏人?老舍笑而不答。在以往的改编本中,虎妞显然是以正面人物出现的。尽管她对祥子有引诱与欺骗,但这都是源于爱。作为一个车厂主的女儿,她能嫁一个洋车夫,当然应该是件值得称赞的好事。转变立场,下嫁给劳动人民了嘛。而祥子,尽管有种种的怨恨与不满,最终也接受了这种爱。虎妞的死,是爱情的毁灭,是对毁灭爱情的邪恶世道的控诉。但是,小说中的虎妞却显然与此不同。在小说中,虎妞明显是祥子实现理想的魔障和灾星。在婚前,是她引诱了祥子,是她假装怀孕使祥子不得不跟她成亲。婚后,她又以金钱为后盾,处处管束,拿捏着丈夫。她无度的性欲更让祥子失去了洋车夫赖以生存的体力与健康。甚至她的死也是自己“作”的,——无知与贪吃无度是她难产的根本原因。而祥子的理想则是勤劳致富,挣钱买车,做一个体面的,自食其力的人。然后再娶个干净的乡下姑娘。虎妞显然不合适。再加上她的老,丑,祥子对虎妞,除了怨恨,就是万般无奈,在愤怒中,甚至几次隐隐动了杀心。祥子对虎妞哪儿有什么爱情。虎妞对祥子所谓的爱,也都是如何让自己享受快活,如何让自己合适的算计。
细读《骆驼祥子》的时候,曾忽然想起英国作家哈代的《德伯家的苔丝》。——当年,老舍写过介绍哈代的文章。他对苔丝应当是熟悉的。——小说中的亚雷诱奸了苔丝。后来,又终于借着金钱的力量,以解决苔丝娘家的经济困难为条件,把苔丝拉回到自己的身边。忽然无端地想:在某种意义上,虎妞与祥子,是不是有点儿像亚雷与苔丝的翻转版啊?只不过结局不同。苔丝心里还有“爱情”,最后杀死亚雷,所以她还是“一个纯洁的女人”。而祥子最后却只能变成鬼。从来也没有人肯定亚雷对苔丝的爱。那么,为什么虎妞对祥子的爱就不能做类似的理解呢?
综上所述,曲剧本的改编原则就是尽管贴近原著的本意,写骆驼祥子的堕落史。
老舍对虎妞没有好感。他喜爱的女性,是《正红旗下》的大姐,《四世同堂》的韵梅这样的贤妻良母。但平气而论,虎妞却是老舍小说中最独特,最丰富,最生动的文学形象。在她老丑的外表下边,除了黑暗,还有闪光的东西。作为一个混混的女儿,她爽直,豪气,敢作敢当。只要她一出场,旁边的人便会黯然失色。祥子也常常不由自主地显出小来。——这是小生产者之小吧。虎妞所有的动作都是主动的,所以这个人物特别有戏,有冲击力。如果只看行动,祥子肯定压不住虎妞。对主角祥子,老舍的表现方法是深入刻画其种种曲折细微的心理活动。看电影,总觉得斯琴高娃的虎妞全面压倒了张丰毅演的祥子。原因不在于演技,就在于电影很难把祥子内心世界的曲折幽微充分表现出来。曲剧在这方面做了一些努力,即通过唱段来表现祥子的内心世界,表现他在虎妞充满戏剧性的行动面前的想法与感情。这也是一种戏剧性,人物内心的戏剧性。表现这些,戏曲的确有自己的优长。
这个戏的情节甚至对白,基本都是从小说来的。不过也有例外,就是戏的结局。原作的结局是,祥子出卖前来发动洋车夫暴动的阮明。阮明是一个革命的投机者,过去还曾出卖过祥子的恩人曹先生。一出两个小时的戏,再插进这么一条线,而且把这个人的来龙去脉说清,实在是太难了。而且也有点犯忌。所以改编本就改做祥子出卖了他的恩人曹先生。从演出效果来看,似乎也还能自圆其说。
剧本开头,在介绍祥子的时候,曾经有一句唱词:“搁现在他就是个进城的农民工”。后来删了。可您细想想,是不是这么回事?既然是经典,它就必然具有某种永恒性。其中的人物,故事,似乎早应该随着时代的变迁而成为过去了。但他们却又会常常再回来。看着他们,会让我们联想到今天的现实,因而思索我们该怎么生活。这就是文学经典的力量,也是排演曲剧《骆驼祥子》现实意义之所在。
(作者为曲剧《骆驼祥子》编剧,该剧近期将在上海证大喜玛拉雅艺术中心大观舞台和天蟾逸夫舞台相继演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