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时
他说:“你来看——”床底下拖出两只土瓮。打开,伸手,探入。掏出两条线状物,在我面前晃悠。
已经毫无生命迹象了。这是两条蛇。
一条蝮蛇,一条竹叶青。头部三角形,显示着它们的毒性。腹部雪白,还保持着盘曲的姿势。湿漉漉的鳞片上闪烁着液体。酒味。这是老人用来泡药酒的蛇。
“也只有它们了。”老人说。一边把它们塞回瓮中。拇指抚摩蛇头,恋恋不舍。“你看看它们的牙齿。”他递了过来示意。
这一天,只有这一刹那,他的脸上才有了点笑意。
老人的房子在松江的老街上。
老街还是老街的样子,但里面的芯子已都掏空。新修的粉墙黛瓦下,主街一溜已经变成小店。江南风格的木版窗棂内,是卖麻辣烫和肉夹馍的、卖手机贴膜和丝袜的。染着黄毛的小店员把流行音乐播放得震天响:
“我在仰望,月亮之上,有多少梦想在自由地飞翔,昨天遗忘,风干了忧伤,我要和你重逢在苍茫的路上。”
音量最大化,几乎能掀瓦。这乐声传到商铺背后,顺着水泥小道通向一处平房。乐声略略低下来,是院子里,老人坐在自己的客堂间。这里曾经是远近闻名的蛇毒诊所。而如今,除了泡酒的这两条,老人自己也已几年没有看见蛇了。
没有了蛇的“蛇医”,那年已经77岁,每天早晨还是穿戴如仪,笔挺坐在客堂间里。
从这间诊所的门望出去,曾经是一片农田。
春季播种,夏季赶牛,秋天收割。稻田山野里,蛇无声出没,曾令多少农人受苦,却也成就了老人家几代的生计。
从小,他就看着祖父父亲施药救人。家里一年到头要进进出出五六百位病患。16岁时,他从父亲手里接过了家族的生意。“捉蛇叫花子”,人们笑他。但他也高兴,因为当时,救活一个农人,就是救活一个壮劳力,就是挽救一个家庭。
“积德的。”他说。
睡里梦里也是这些画面:被送来的病人一肢肿亮,伤口有两个锯齿形的齿印。他拿刀划开伤口,黑血流出,祖传的秘密药粉敷上;又或者梦里是自己在山野间捉蛇,蛇临入笼前返首咬他。嘶嘶,蛇吐信威胁的声音。呻吟,是病人疼痛难受的声音。还有风吹过茅草和稻田,哗啦啦,杂着虫鸣,远远狗吠,是夜晚农家的声音。
谁能想到有一天,这些都会消失?
上世纪七十年代,松江地区耕田面积60.3万亩。农业人口19万。
上世纪九十年代,耕田数减至58.1万亩。全区农业人口6.8万。
2010年,耕田剩25.6万亩。全区农业人口仅余5600多人。
草长莺飞的风景,变为商品房、工厂和店铺。蛇呢?也消失了。
老人把祖传秘方给了社区服务中心后,一直在中心的“蛇伤门诊”帮忙。
门诊2003年就诊患者136名,2004年至2008年就诊患者均不超过百例,之后,每年不超过20例。渐渐,医院不再设专职蛇医,若有蛇伤病人则由外科大夫用注射抗毒血清等办法救治。祖传秘方什么的,也早不用了。
2011年,老人被告知:不用再去门诊帮忙了。
他决定回到祖宅开诊所。秘方的药效没变,专业的判断力没减,自己的声名也还在。可蛇没有了。
“我老了,”他说。把两只土瓮塞回床底。这张病床上曾躺过急待救命的病患。如今只有老人的小狗,绕床寻嗅着。
诊所桌上码放整齐的药方纸,已经微微发黄。空白的。院落两厢房也是空荡荡。老人的孩子们均有固定职业,都在城区上班,丝毫没有接下祖宗这碗饭的意思。
老人手脚依旧敏健。每天按时来这里坐着。坐到黄昏。坐到老伴喊他回屋吃饭。没有了对手的老将,还穿着盔甲。倚剑等待着,一场不会再出现的战斗。
那是我和他第一次见面,也是最后一次。2013年,松江的朋友告知,79岁的李粉根去世。曾经名扬松金青及嘉兴、昆山一带的最后一名蛇医,至此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