恺蒂

（一）

提起伦敦的书店，大家总会想到查令十字街。二十多年前我初到伦敦，从餐馆工中解放出来后，就在这条街上的圣马丁艺术学院的图书馆工作。当时买不买书，我都常去各种书店逛逛，许多午休、茶歇、阴雨连绵的天气，都是在书店里翻书度过的。

查令十字街以二手书店著名，但出售新书的大店也有几家。最有名的当然是Foyles，与艺术学院门连门，毫不谦逊地自称是“世界上最大的书店”，绵延的书架在一红一白两栋五层楼里铺展开来，楼外有些俗气的霓虹灯招牌非常醒目。当时书店的掌门人还是老姑娘Christina，店中书籍不以类分，而是以出版社来上架，也没电脑系统，财务全靠手工输入。但因为不论多么小众的出版物，都可能在这里找到，所以，来此参观或购书的人还真不少。

从艺术学院出来后左转，过了Foyles后再往北，就是我很喜欢的Waterstone书店，规模不大，厚厚的地毯、木头扶梯，书店有一种大户人家藏书楼的感觉。这里常常举办新书阅读会，马丁·艾米斯、大卫·洛奇，都是在这里碰到的。

艺术学院的对面，也有两家大书店，正对门的那家铺面改头换面比较多，先是Booksetc，主要出售低价平装本，做得最好看的橱窗是企鹅出版社六十大寿时出版的六十种六十便士的小平装本。这家书店后来被美国的连锁书店Borders收购，书店里开咖啡馆，在当时相当新潮。它的隔壁是Blackwell书店，大本营在牛津，门面不大，但进去之后别有洞天。

顺着查令十字街往南走，从Cambridge Circus到Leicester Square地铁站的那一小段歪斜着的路，是最有名的，一家连着一家，全是小书铺。二手书店卖着便宜的旧书，也卖价钱昂贵的珍本善本初版本，进去逛逛，问问老板有什么新宝贝，老板虽然知道我不是买家，还是会高兴地把宝贝拿出来让我过过眼。

这一排书店中，也有出售新书的独立书店，记忆最深的有两家，一家是以女性书籍为主的Silver Moon，在iPad,iPhone盛行之前，我在这里先看到了另一只被咬过的苹果——Virago出版社的标志，我在这里也读到了安琪拉·卡特，她重写的童话故事真让人赞叹。还有一家艺术书店Zwemmer，创建人AntonZwemmer与许多艺术家相熟，四十年代他曾在伦敦第一次展出超现实主义的作品，把达利介绍到英国，他是毕加索、米罗等人的好友，Zwemmer也是一家艺术出版社。当时我常来这家书店为图书馆买书，1992年10月，麦当娜的《性》刚刚出版时，我从这里抱着两本回到图书馆时，早有一批学生等着，迫不及待地等我拆开塑料封套一睹尊容。2001年，这本书店的“传记”《不只是一家书店》（Morethan a Bookshop:Zwemmer's and Art in the 20thCentury）出版，但并没能挽救书店的命运。

在Cambridge Circus和Covent Garden之间，有一条名叫Earlham的小路，记得那里曾有一家门面被漆成鲜亮黄色的Dover书店，是当时圣马丁的学生们最喜欢光顾的。Dover是美国的一家出版社，以复制无版权的艺术图书著名，例如先拉斐尔画派本恩－琼斯木刻插图的Kelmscott的《乔叟作品集》，比亚兹列的设计作品等。这家小书店更像一家图像档案馆，书架上严严实实塞满了那些版权期限已过的插图设计作品，许多艺术家设计师都到这里来找灵感，找到的图像拿过来就可以使用。这家书店完全是被网络杀死的。

与二手书店隔着马路相望的是热热闹闹的唐人街，在唐人街边上，有一家以出售科学幻想作品、侦探小说、奇幻作品而著名的Murder One“第一凶杀”书店，此书店虽然不对我的口味，却也是世界各地许多侦探小说迷朝圣的地方。

（二）

离开英国十多年后，重返查令十字街，景象已经完全不同。它的北段变成了一片工地，这里是伦敦横向铁路工程的重要枢纽之一，许多房屋被拆。工地阻挡了繁华的牛津街上的路人南下，因为工程要到2018年才结束，所以，Waterstone,Blackwell等大书店都没有耐心再等待，迁址它处。

圣马丁艺术学院早就搬迁去了King’sCross，旧址大门上方刻入石头的圣马丁艺术学院的字样仍在，门口的广告在推销“圣马丁城市公寓”的新项目，半栋楼被改建成十几家三居或四居的公寓套房，据说每户价格至少在五百万英镑以上。以前圣马丁黑色的门洞总是流浪汉们晚上喜欢下榻的地方，永远散发着一股公共厕所的味道，现在的门口则干净多了。

马路对面现在是卖便宜服饰的连锁店T.K.Max，原来的Blackwell现在成了家具公司Made的展示厅，靠近工地的那条出售乐器的Demark小街还没消失，吉他店、小提琴店、打击乐器店等，都还在，仍给人一种欣欣向荣的感觉。

Foyles是两栋楼现在空空如也，霓虹灯的招牌虽然还没取下，但已有一年不再闪亮。去年六月，Foyles往南迁了一百米，现在坐落在圣马丁学院的另外半栋楼里。一进大门，就看到最让人惊奇的三大景象：一是光线，二是电脑，三是书架之间宽敞的距离！正当中从一楼到五楼打通，高挑的空间让伦敦灿烂六月天的阳光从天花板上一泻而下，洒满书店的各个角落。曲曲拐弯的走廊和迷宫一般的大小房间都没有了，开放式的室内设计，高高低低的书架，充满小情调的陈列台，书架之间有足够的空间让顾客周转。还有电脑，到处都有电脑，可以检索，可以付款。新居和旧址之间虽然只相隔百米，但Foyles仿佛进行了时空穿越，一步大跨八十五年，进入了二十一世纪。

我惊诧于书店的变化，自然要抓住不太忙的店员聊天，一位操着东欧口音的小伙子指指一位老伯，说他对书店最为了解，因为老伯已经在店里供职五十年。果然，老雇员对书店了如指掌，颇有兴致地告诉我在1999年，上一任老板Christina去世前六天，才把这一家族企业交到侄子的手上。当时书店生意可真不咋样，销售额连年下降，大家都担心会丢饭碗。新老板接手后，对书店进行了改革，并开了几家连锁店，书店竟然开始盈利了。

幸运的是，Foyles的房子是自己的，而且，家族在城中心还有其他房产。这几年房价租金的猛涨压垮了许多书店，却拯救了Foyles。老板觉得与其拆东墙补西墙，还不如从头开始，于是，用那两栋楼的房契换来了这半栋楼的房契，换楼之后还有盈余，就对新楼进行了改头换面的装饰。室内面积是小了，但书籍数量并没减少，所有的书架链接起来，长达4.5英里呢。去年六月书店开张时，仪式的规模不让奥斯卡金像奖，文坛领军人物都来了，例如名作家希拉里·曼特尔,PD詹姆斯,萨拉·华特斯等等。问起老雇员他是否怀念旧店的古怪风格，是否有顾客对新店失望，他耸耸肩、摆摆手、摇摇头，说：“当然，也有顾客更喜欢老店，特别游客。但对买书的人来说，这里亮亮堂堂、整洁有序，当然更方便。”

（三）

查令十字街的这十多年的变迁，最惨的是那些二手书店和独立书店。那一片歪歪扭扭的街面上，原来的十几家书店，现在只剩下三家半。Silver Moon曾经搬到Foyles里面生存过一段时间，但寄人篱下的生活也不好过，最后自杀了事。2009年，Murder One关门时，曾引起媒体很大关注。艺术书店Zwemmer倒闭之后，德国书店Koenig Books在这里开了分店，新店主明白历史的魅力，所以继续留着门廊上Zwemmer的字样，算是它在这条街上阴魂未散。二手书店只剩三家，72号的Quinto &Francis Edwards，58－60号的HenryPordes和56号的AnyAmount of Books。取代书店的都是些杂乱无章的小店，有出售汉方医药的，有出售装饰品和化装舞会衣服的，有卖礼品卡片的。

让人欣慰的是，这三家旧书店都没啥改变，书架如我记忆中那样摆着，善本珍本书仍藏在柜台后面，还有书店里的味道，闻一下，一如从前。进了HenryPordes那蓝色的店门，看到意大利人Gino还当堂坐着，头上白发多了，脸上皱纹多了。我能认出他，他当然认不出我。听了我对这条街的感叹，Gino愤愤不平：“我们不怕亚马逊和电子书，我们能提供他们无法提供的服务，害了我们这条街的，是那贪心的地主婆！”

我这才明白，原来这一片都是英国住房协会（Housing Association）的房子，这个协会是不盈利的慈善机构，使命就是要帮助无力在市场上租房购房的人，提供的是廉租房。住房协会的民用住房，房客可以租一半、买一半，商业用房则不能出售。查令十字街这一排店面的租金，和楼上的民用住房一样，一直低于市场。但在2001年，住房协会要把店面的租金提高到市场水平，因为在他们看来，旧书店是盈利机构，如果他们不按市场价格支付租金，那么低收入人群就要对旧书店进行补贴。这当然遭到旧书商们的强烈反对，旧书店们也得到公众的许多支持，于是租金增长的额度受到一定的限制。但许多书店还是无法生存而关门大吉。说起这一片地方，Gino充满伤感：“搬家了，倒闭了，关门了。我们这三家，也只是苟延残喘而已。”

抱怨归抱怨，Gino并没忘记做生意。听我说对插图本儿童读物感兴趣，赶紧从柜台后的珍本书架上取下两本《爱丽丝漫游奇境》，同一版本的不同印刷，都有42张JohnTenniel的插图，一本是1884年的版本，原装封面，品相很好，定价520镑。还有一本1868年版，封面是后来重新仿古装过的，定价为1150镑。当然，见我无力购买，他也不失望，还是一如从前，对我说：“记住喔，真想买的话，学生打九折。”我笑：“都二十多年了，你还当我是学生？”

隔壁那家Quinto书店，怨言要少些，经理Walter说，虽然租金上涨，火车站的建设阻隔了许多路人，但这条街并没有失去书店街的地位。他还说，五六年前，网络和电子书的冲击让书商如临大敌，但现在已经证明，喜欢逛实体书店的仍然大有人在，特别是二手书店，主要还看你的店里有什么货。他说，他们在著名“书城”Hay-on-Wye另有一家大店，每月第一个周二，他们会把新库存从那里运到伦敦来上架，门口还会有人排队等待呢。他说得果然有道理，在上周新到书籍的架子上，我看到两本装帧不错的维多利亚时代的插图本童书，定价只有几十镑，就立即帮一位朋友买下。他们也有一本Tenniel插图本的《爱丽丝漫游奇境》，1882年版，纸质稍有斑点，定价300镑。

这三家旧书店，还有另一番生存的技巧，就是将一部分内容不咋样但装帧尚可的旧书完全商业化，把它们打造成附庸风雅人家的摆设品，把旧书与室内装潢设计相结合。内容无所谓，书脊最重要，摆在架上好看即可。他们为会所、宾馆或私人住宅提供装饰用书，请室内装潢设计师们亲自到书店来挑书，然后成捆出售。

道别时，我祝他们好运，Gino和Walter都对我说：你去CecilCourt看看吧，那里的房东很明智，以便宜的租金吸引旧书店，已经很成气象了。

果然，再往南走两百米，过了地铁站和Wyndham's剧院，就到了CecilCourt，这条短短的步行街上已有十来家二手书店，有的还在装修。进去看看，感觉是书架太新，地板太平整，墙壁太光滑，窗子太干净。架上虽然也摆着旧书，但二手书店所特有的那种古老情怀还没被时间熏陶出来，还闻不到Gino和Walter书店里的那种味道。

2015年6月1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