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明威家的厄运：一部家族回忆录》

[美]约翰·海明威著

王莉娜 苗福光译

上海三联书店出版

欧内斯特·海明威

《海明威家的厄运》是一本让人心碎的回忆录，着重展现了作家欧内斯特·海明威和他的小儿子、本书作者的父亲格雷戈里·海明威之间奇特的父子关系。在约翰·海明威眼中，祖父欧内斯特·海明威最不同寻常之处在于他深受爱戴，魅力经久不衰，而他的父亲格雷戈里却是一个狂躁抑郁症患者、易装癖。然而格雷戈里和欧内斯特，实际上是一个硬币的两面。本书触及在伤痛与破碎之下依然涌动着的爱的潜流，揭示了人类家族精神遗传的隐秘推动力。

从法律意义上来讲，格雷不到二十一岁，还是个未成年人，结婚需要征得父母的同意。但是他在十九岁那年没有得到他父亲的同意便与简·罗得斯喜结连理。他的母亲波林和阿姨杰妮参加了他们的婚礼，当欧内斯特得知这一婚事时，生米早已煮成熟饭。欧内斯特一点儿也不开心。在1951年4月30日发出的一封电报中，他写道：

自从你一月份离开这里后再也没有收到你的信。不知道详情，也没机会核查，对你的婚姻既不赞成，也不反对。爱你，爸爸。

就在婚后第二天格雷写给欧内斯特的信中，他把简描绘成一个“出色的女孩，我知道你会喜欢上她。她情感细腻，举止优雅，她是我所见过的最漂亮的女人! (毫不夸张! )妈妈和杰妮阿姨都被她迷住了，恐怕跟你说这些也不能给你带来丝毫的安慰”。格雷在信中还说，当然了，欧内斯特一定得见她一面，才能亲眼见识到她的美丽，但是恐怕只能等到圣诞节前见面了，因为他们夫妇两个都在道格拉斯飞行器公司工作，并且孩子预计在12月出生。在信的结尾，格雷算是向他的父亲道了歉：“没能将婚事早点告诉你，我感到非常难过。但是我敢肯定自己作出了正确的决定，我想这才是你最关心的问题。”

格雷不到二十岁便结了婚，虽然行为草率，但是也不失为浪漫之举。我不禁纳闷，欧内斯特·海明威，这位因写过一些世界上最伟大的爱情故事而出名的作家，为什么会私下里不赞同这桩婚事。

1951年5月2日，欧内斯特又给儿子写信，再次强调说他对“这件事情”的处理方式一点都不感到高兴，责备格雷、波林和杰妮都有过错。然后又补充道：

还有，在你没有遇到麻烦或者不需要任何东西的时候，也不要忘记给你的父亲和好朋友写信，这有助于你改善自己在生活中的行为举止。那样，他们才会更加重视你在遇到麻烦时写给他们的那些不合文法、错词连篇的信件。

另外，看在上帝的份上，不管你有没有遇到麻烦，学着去写一封得体、符合文法、拼写相对正确的信件。

我知道自己的拼写和文笔也很糟糕，但是我已经赢得了这样做的权利，而你还没有。

格雷对此并不介意。他肯定已经习惯了父亲的责备。他们两个人之间继续通信往来。到了6月初，欧内斯特·海明威显然进入了抑郁状态。在一次电话交谈中，欧内斯特告诉格雷，自己的经济状况很糟糕。格雷试图鼓励他振奋起精神来，便对他说，古巴的生活肯定也有值得高兴的一面：

你仍然可以找人和猫说话，并且感到开心，对不对?难道围困你的陷阱极为黑暗幽深，你再也无法从里面爬出来，哪怕是从里面爬出来一小会儿?　这可不像你啊，爸爸，再也没有快乐时光了?不会的。围困我的陷阱比较小，把我装进去正好合适，如果我老是听你说些悲惨的时光，可能用不了多久，我也会认为世界一无所有，只不过是一系列黑暗的陷阱，那简直太糟糕了。

然后，格雷向欧内斯特叙述了他的财政状况，让欧内斯特不要为他担心，欧内斯特不会因为自己的儿子而债务累累。接下来，是一张列着各项开支的清单，他们的来往信件中经常会看到这样的账单：劳莉安出生的母婴护理费用、二手汽车，然后是看牙的预算费用。用来支付这些费用的是格雷每周的薪水六十五美元，以及欧内斯特每月通过波林转交给格雷的一百美元生活费。

欧内斯特很可能想换另外一种通信方式，但是正在上学的格雷却只给他写这样的“求助信”。尽管欧内斯特·海明威是一位文

学大师，但是他却不能指望格雷给他写点别的什么东西。欧内斯特花钱极为谨慎，对账单审查得非常严格。格雷明白，他必须得用这种方式给爸爸写信，信中夹杂着家庭信息、开支费用、天气情况、政治以及零零碎碎的消息。我并不认为这种写信方式能够说明他们两个重利忘义、粗鲁无礼。这不过是他们之间的交往方式罢了。

欧内斯特在他的父亲克拉伦斯自杀之后，不得不去清理家庭债务。欧内斯特或许认为正是因为投资失败、无力偿还债务，自己的父亲才不得已走上绝路。虽然财政问题并不是克拉伦斯患上临床抑郁症的原因，但是欧内斯特仍然在不停地记账。

格雷一点都不像他的父亲。他从来没有节省过。而且当时他也用不着存钱。欧内斯特有钱时，如果他的某个儿子缺钱花，他会毫不犹豫地把盛钱罐子拿出来。虽然欧内斯特可能会资金流转不开，会抱怨纳税太多，抱怨美国国税局把他的钱包搜刮得一干二净，但是他从来都不吝啬。

欧内斯特·海明威在基韦斯特市有一所旧房子，某人有意购买，但是交易没有谈妥。格雷的哥哥帕特里克建议把房屋租出去，欧内斯特写信征求格雷的意见，但是却没有收到格雷的回信，于是欧内斯特便又给格雷写了一封信：

我写信给你，向你征求关于基韦斯特市房产事宜的意见，但是却没有收到你的任何答复(尽管帕特里克打电话告诉我，说他与你通过电话，你告诉他我们做出的任何决定你都没有意见)。上次你写信告诉我皮克特房产公司的情况，我写信答复了你。从那之后，我既没有收到你的回音，也没有因为寄给你支票而收到过任何感谢信。

你或许对这种信件感到厌烦，我也不高兴给你写。我的出版商查理·史奎博纳于上周去世，所以我也很难再从他那里借到钱;以前我总是每月从自己的贷款账户里拿出百分之二的钱寄给你，直到你长到二十一岁为止。尽管如此，我还是照样每月邮寄给你一张一百美元的支票，除非你告诉我不再需要我寄生活费给你。我不会和你讨论任何经济困难，但是我希望你立刻给我回信，把你的财务问题告诉我。谨向你和你的家庭致以爱意。

格雷在他父亲寄给他的那封信的下半页上回复道：

这种信件不仅使我感到厌烦，而且你写的每一件事情都使我的感情受到伤害。任何一个看到这种信的人都会觉得你是个混蛋，如果你是个混蛋的话，我不会介意。但我知道你并不是个混蛋，而且我也非常地爱你，这正是我感觉自己受到伤害的原因。

好吧，如果你不想寄钱给我，那就别寄了，我不在乎。

格雷还向欧内斯特提及了在他们之间展开的一场关于生活费用问题的谈话：

我好像这样说过:“好吧，爸爸，我知道我比你更有钱。”

我还说我拥护你支付给我生活费用的法律义务，但是你的法律义务随着母亲的逝世而终止了。你然后说，你并不在乎任何法律义务，你仍然有支付给我生活费用的道德义务。可是现在，你的道德义务何在?

或许欧内斯特为出版商查理·史奎博纳的去世感到伤心难过，或许内心不能够接受儿子对他的批评，他给儿子寄去了下面这封信：亲爱的吉吉：

告诉你一件事，我从十六岁之后再也没有从家里拿过一毛钱，家里也没有给过我一毛钱。我偿还了我父亲欠下的所有债务，资助过许多位亲戚，而且自从和玛丽结婚之后，我一直资助她的父母。一位远在千里之外，不到二十岁的少年犯骂我是个混蛋，而且还质问我“你的道德义务何在”，对此我一点也不在乎。我只不过是写信问你，是否还需要查理·史奎博纳一直以来每月寄给你的一百美元。告诉你，如果你需要的话，我还会按时寄给你。

格雷在他的书《爸爸：个人回忆录》中写道，他与父亲之间的怨恨是从他带简和劳莉安去古巴看望父亲的时候开始的。欧内斯特在他们正要离开时说，格雷的母亲去世是由于格雷吸毒被捕而导致的。事实上，格雷是因为身穿异性服装而被捕。

欧内斯特总是与格雷保持联系，就算没有别的原因，只是为了寄支票给格雷。欧内斯特确实因为格雷母亲的去世而责备过格雷，但并不是像格雷所写的那样，是在格雷去古巴看望欧内斯特期间，而是在波林去世的第二天，格雷从洛杉矶给欧内斯特打电话的时候。他们之间的裂痕，一方面是因为波林的去世，另一方面是因为格雷身着异性服装。他们互相发现对方有易装癖，彼此深感尴尬与难堪。

读信的时候，里面的激烈言辞让我惊讶不已。我早就知道格雷对欧内斯特爱恨交加，但是这些言辞让我真正明白了他们之间冲突的程度。尽管我认为我的父亲格雷真实地讲述出了欧内斯特是多么难与人相处，但是我同时也相信人无完人。我不知道，如果我是祖父的话，我会有什么样的反应。但是，如果我自己的儿子以格雷对祖父说话的口吻给我写信的话，我会既生气又难过。尤其是当我知道他说的绝大部分都是实话的时候。这种情形之下，你会感到左右为难。你既不能保持沉默，也不能把自己的想法和盘托出。不管你怎样做，总是有人会受到伤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