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正惠在他的CD室默坐
2016年的12月的一个中午,我提着两包咖啡粉,由吕正惠老师的一个学生领着去拜访了他在台北的寓所。快到他家时,他特地打电话来提醒我们先不要去他家,而是到附近的工作室碰面,因为“我的太太在睡午觉,我们先在工作室聊天,不要吵到她”。如此的贴心,或许多少回答了《CD流浪记》(北京大学出版社出版)的读者常问的一个问题:为何吕老师的太太愿意忍受他疯狂的CD收集癖?我已经不大记得那个下午的聊天内容,但是仍然清楚地记得他领着我们走了一段没有栏杆的楼梯,到他储放了两万多张CD的地下室时,我被密集整饬的CD包围到有些眩惑的感受。读完他的《CD流浪记》后,我忽然明白,他允许一个陌生人走进那个地下室其实并不容易,因为那是他枯坐、失眠、流泪高歌的地方,我想不出一个人能有更私密的去处。
但我也只被允许原地环顾了一小会儿,就在我想走近一个角落端详CD架上的名目时,他笑笑地止住了我:“那里不能随便看,秘密太多了。”我只好立马抽身回来,然而就在那短短一两分钟的扫视中,我已经看到很多里赫特。CD封面上里赫特鼓胀的秃额头和倔强的硬下颌,嘴唇总是紧闭成线,一看就是极能忍受、内心牢不可破的人。吕老师已经不大听CD了,只对里赫特一人表忠心。他广罗密布了数十年,如今对于拥有一段音乐家的长廊已经没有了野心,他现在只想站在里赫特一人的肖像前面凝视。然而里赫特却不是我最崇拜的钢琴家,虽然我承认他的弹奏跟他的经历一样充满戏剧性,他的力量从不松懈,在低缓的慢板中仍充满了意志。看里赫特弹琴,我最怕他怒骨铮铮的一大段之后突然的慢板,会像父亲严厉谴责你后又悄近来安慰你一样,让你因为说不清自己的感受而鼻头酸软。比起有些任性的里赫特,我更钦服意大利钢琴家波利尼。吕老师听到我提起波利尼,松弛的大嘴也满意地张口称赞:“看来你也听得出来波利尼的残酷。”
▲《CD流浪记——从大酒徒到老顽童》吕正惠著 北京大学出版社出版
吕老师在书中将波利尼称作“钢琴家列宁”,他弹琴总是“凌厉而无情”,极度地准确、冷静、精湛,不容许错误和顿挫。他无意塑造强烈的个人风格,只是以毫不粘腻的触键,清晰而不过分地呈现出一首曲子应有的全部细节,但也不会有任何手指操练的机械感。他是个残酷而正直的钢琴家,与听众之间不存在任何“情感欺骗”或“技艺征服”的成分。吕老师对于波利尼的描述,每一句都让我有知音之感,只是不大能理解为何吕老师将他的演奏比作“革命”。后来我看了波利尼的纪录片,看到在他简洁冰冷的书房里,没有一张自己或家人的照片,更没有自恋的奖杯,只有一幅颇为老旧的肖像画放在他的身后,画中的青年跟波利尼年轻时几乎长得一模一样,连记者都好奇地问:“这是小时候的你吗?”波利尼说:“当然不是。这是我祖父的兄弟,他16岁时离家出走跟随加里波第去打仗,18岁就死在了战场上。”而波利尼的18岁却赢了肖邦国际钢琴比赛,开始了自己备受瞩目的职业生涯。然而他始终记得,另一个跟他长得几乎一模一样的18岁青年,孤独地死在了战场上。那个青年成为了他内心的另一幅肖像,是他无法成为的另一个人。
“无法成为,那就拥有”,这是吕老师在书中反复提到的一句话:“To Have or to Be”。这并不完全是他在为自己的囤碟行径作辩护,因为这很可能是我们身处于这个物质发达的消费时代唯一的好处了——也许我们成为不了自己想成为的那个人,可是至少能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但光是这种收集的快乐仍远远不足以补偿现代人的虚无与苦闷,我们真正的安慰,仍然来自于在实实在在的拥有和熟悉之后,所达成的至深的理解——那终于带来了一点点 “成为他”的想象和错觉。我想,这才是波利尼弹琴时的“列宁时刻”,也是吕老师在突然“听懂”一个音乐家时所产生的奇异的幸福。
那个傍晚,在吕太太量杯一般的注视中,吕老师倒了一小瓶二锅头带在身上,然后独自带我们去他熟悉的摊位点了三碗面。他讲自己的几个妹妹,讲自己在台大念书的时候;遣学生再去买酒续上了杯,就讲些更不能当真的话。等我们快走的时候,他已经走路有些不稳。我们搀着他回去,路上他又背诗又唱歌,好不容易把他送到了家,移交给他太太,晚些时候将再由他太太移交给贝多芬或是海顿。那样的夜晚在书中一再重复,琴声开始没多久,他就已经睡着了。这就是他所说的,被音乐拥有的时候。
作者:吴丹鸿
编辑:金久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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