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道明到上海来演《喜剧的忧伤》,又是情人节期间,话剧市场跟发了情似的,一千的票炒到两千。出地铁,一路是年轻帅气的票贩子,一路问:“票有多伐?”搞得我走在人群中有点轻飘,好像自己很牛逼,要去跟明叔接头。
当然是因为明叔,娱乐圈里,他是最能服众的一哥,德艺双馨这个词如果没有被用滥,明叔配得上。不过,好像也是德艺双馨限制了他,或者说限制了观众对他的想象。关于《喜剧的忧伤》,两种声音最响,一是赞美他和何冰的珠联璧合赞美人艺的示范价值,一言以蔽之,他们再次创造了经典;另外一类是失望,明叔这样的人民艺术家怎么可以放下身段用陈佩斯的桥段?总之一个不合适!
明叔在舞台上满场跑,装警察抓小偷,大剧院里一片欢声笑语,要说“喜剧的忧伤”,在那一刻,算是扣题。但似乎,也只有在那一刻,切了题。这么说吧,出身日本舞台的《喜剧的忧伤》在任何意义上,都不是《茶馆》这样的经典剧,虽然这出戏也在不少国家被克隆。本质上,这部戏的寓意很简单:以生活的逻辑反战,但这个反战的逻辑可以随便移植到抗日战争时期的中国吗?
不能随便移植的时间,编剧做到了。面对如此重大的编剧失误,明叔能做的拯救就是:满场疯跑,不仅疯跑,还要装法海,也就是说,用这种周星驰似的大话方式抹淡不合时宜的戏剧背景。所以,我们看着他满场抓小偷,觉得明叔实在不容易。在日本原剧中,审查官也是满场跑,电影版《笑之大学》中,役所广司扮演的审查官不仅满场奔跑,跑得停不下来,而且越跑越严肃,把自己想象成了一个真正的军警,所以,他的奔跑最后是感动了稻垣吾郎扮演的编剧。两人通过这场奔跑,互相交换了情感,这样到了第七天,编剧说出,他两天后要从军入伍准备为国捐躯,审查官才会突然控制不住地对他喊到:要活着回来!这是《喜剧的忧伤》的戏眼,但这个貌似朴素的哲理完全不适合四十年代的浴血中国,所以,不管明叔、何冰多出色,煽情的结尾无法让中国观众感到忧伤或震撼。
这是一次失败的改编。如果导演不是太把原剧当经典,如果导演对编剧三谷幸喜少一点崇拜,那么,即便是从后半段陈道明豁出去满场抓小偷开始,不再亦步亦趋地使用翻译版的原著台词,用中国时态写台词走台步,这部戏最终的逻辑不会这么别扭。再如果,明叔更加豁得出去,从一开始就不去遵循日本原剧的办公室军人腔调,役所广司是个好演员,拿捏审查官的腔调很有度,但陈道明的戏路,显然比他更宽广;明叔如果上场就用自己亦庄亦谐的处理,这出戏的上半场可以更放肆,上半场和下半场的逻辑衔接也可以更顺畅。反正,满场跑的明叔如果早点卸下德艺双馨的包袱,这个戏的改编失误可以不那么显眼。
最后,送给明叔一个情人节的励志剧:晚上回家,看见一老太牵着一老头的手在河边缓缓地走,心中一下子莫名的感动,再看看挂在天边的夕阳,刹那间涌起各种美好,不由驻足羡慕地看着二老。这时老头说话了:“回去不?”老太说:“再走会儿吧,回去了,我家那老头子就不让我出来了。”
用老太的话,我们祝愿明叔“再走会儿”。
文/毛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