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燮《原诗》研究的重要意义
捧读蒋寅学兄新著《原诗笺注》(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年版),掩卷长思,顿生感触:古人云“江山代有才人出”,信然。
记得上世纪80年代中期,我把拙著《叶燮和原诗》送程千帆先生批评教正,这本书是我在1960年代“文革”以前研究生毕业论文的基础上整理出版的,因时代原因,难免某些解放后“十七年模式”的痕迹,因此,很想在改革开放的新时代继续深入研究,以便修改补正而获进步。后来,曾到南京程府拜谒千帆先生,先生鼓励我继续把叶燮研究深入下去,但同时指出,必须结合中国传统诗论的整体精神来探讨,才有可能摆正叶燮研究的学术位置,这样的深化研究才有现实借鉴的理论意义。具体地说,程先生希望我能学习先师郭绍虞撰写《沧浪诗话校释》的方法体例,以之为学术典范,对叶燮《原诗》重新进行整理校笺,其内容不仅是固有的名物制度典故词语的训诂注释,还有交待诗话背景材料及其有为而发的针对对象,更重要的,是要具体结合文学史和批评史的历史实际,讨论中国文论的发展流变,因创沿革,思考西学东渐后的“五四”新文化的理论精神,在更加宏观的视野下来考察叶燮《原诗》的理论体系及其影响贡献。如果这一基础研究工作圆满完成,无疑将嘉惠学林,利于后来者的继续深入科学探索和理论思考。对于程先生语重心长的谆谆教诲,我是铭感五内而不敢有忘。可是一来是工作庞杂,一直分心而无暇顾及,二来对叶燮《原诗》的新校释,准备工作必须长期积累而极其慎重,自己能力所限,加以性本疏懒,一拖再拖,程先生仙逝,仍然是杳如黄鹤而一无所成。今日思之,辜负了程先生的鼓励和期望,内心愧之。
所幸的是,蒋寅出色地完成了这一工作,为学界又树立了一个新的标杆。蒋寅博士是程千帆先生高足,他真正继承乃师精神,并在学术研究道路上将其发扬光大。程先生不仅传统实证的学术根柢深厚,而且富有中西古今的理论修养,思维灵动而见思辩精神。人称名师出高徒,蒋寅是青出于蓝,正是程先生求天下英才而育之理想的具体实现。这只要认真读其《原诗笺注》,就依稀可见程先生的风格,但蒋寅兄充分运用自己擅于笔墨的学术优势,把乃师具体而微的启悟,挥洒得淋漓尽致,令人击赏称叹。后继有人,这是教育家的最大骄傲。《原诗笺注》程先生虽不及见,但正是蒋寅对老师最好的纪念。
《原诗笺注》简评
上世纪70年代末,人民文学出版社将霍松林先生校注的叶燮《原诗》,收录于郭绍虞主编“中国古典文学理论批评专著选辑”之中。霍先生在《前言》中说,校注工作是在1964年以前完成的。此书代表了那个年代叶燮研究的时代高度,取得了可喜的成就,但同样不可避免地逗漏了时代思维的某种特有模式,如以唯心与唯物来对学术作二分法是非判断的痕迹。因此,叶燮《原诗》研究,仍存在广阔的开拓空间。现在蒋寅新著《原诗笺注》的出版,正当其时,它在继承前人成果的基础上,阔步迈进,呈现了新时代焕然一新的学术风貌和时代思考,主要表现在以下几个方面:
一、体例合理,结构严谨,如其“凡例”所称,其注释与解说,内容分为注、笺、评三部分,后缀附录供重要参考之用。这一体例,与乃师程千帆先生的思考相符若契。但如陆机《文赋》所说“非知之难,能之难也”,作者化理想为现实,于学界功德无量。现据其注、笺、评三部分,略加叙述以展示其新成果。
二、“注”的部分,包括难字注音,以便诵读,又有一般术语与词语解释,名物、典制解说,用典或词语沿袭前人之出处说明,文字或简约,或详明,无不根据内容需要而加以舒卷。这一部分,古人所谓“不得不同者”较多,但也多有补前人之不足与未注者,如《原诗·内篇上》“不知温柔敦厚,其意也,所以为体也,措之于用则不同;辞者,其文也,所以为用也,返之于体则不异”,何谓“体”,何谓“用”?前人未注。但“体用”一词如不加以注明,则读者无法解读《原诗》理论,因而作者注云:“所以为体二句:体、用,古代哲学的一对范畴,体谓本体,用谓功用,体是用的内在根本,用是体的外在表现。”(见《原诗笺注》第52页注[二],以下只注明页数)把深奥的哲学术语,化为简明扼要的通俗说明。这一类看似寻常的注释,却见出了作者的学术功力和平易畅达的语言表现力。
三、“笺”的部分,包括重要诗学概念之阐释,诗学背景资料之发掘,前后人相关论述之注录与比较。这一部分,在汲取前人成果的基础上,有了长足的发展进步,许多史实背景的介绍与铺叙,实际上不乏新的发掘,所得来之不易。许多或是异代纵向、或是同代横向的比较研究,大大有助于阐述叶燮《原诗》的理论实质。至于诗学概念之阐释,作者极其重视而尤见良苦用心。如《原诗·内篇上》“因流而溯源,循末以返本”句,何谓“返本”?其笺释引用《易·复卦》彖辞和王弼注,又征引钱谦益文章著作,再称引叶燮《己畦文集》卷五《则学草堂记》,多方比较之后,把中国传统哲学中的“返本”这一重要概念,叶燮是如何巧加变化来运用的,说得一目了然:“《原诗》中‘本末’的概念多近于源流,所以这里的反本,即上溯到诗歌的源头《诗》三百篇。”(见第2页笺[一])又如戏曲讲“本色”,诗歌也讲“本色”,叶燮《原诗》有“唐人本色”之言,何谓也?作者笺曰:“本色为古代诗论的重要概念,通常意味着一种文体规范或风格的统一性。本色一词,原指本来的颜色,后用来指社会各阶层的服饰。”征引孟元老《东京梦华录》、刘克庄《江西诗派小序》、张炎《词源》为证来加考论,最后断曰:“今按:前人所言本色,多指与文体相应的艺术特征与风格倾向,而叶燮此处的用法略异,指整个唐诗的一般特征,这是需要注意的。”(见第34页笺[二○])于细微处辨其异同,从而给人以启发。
四、其注、笺虽各具特色,但最见精神处,却在其“评”。评以概括、提示各节内容、揭示其意旨为主,同时亦就其理论、批评之得失略作评说。这是全书的画龙点睛之笔。比如对于叶燮《原诗》的理论体系的构建、旨趣及特色,蒋寅并不斤斤其细微末节之批评当否,而主要是就其整体的大处着眼。如对“近代论诗者”的批评一段,当然是针对明代前、后七子格调派所提出的一些模糊影响之说,加以批判。但作者并不停留在现象表层,而是透过现象见本质,深入一层地来对叶氏整个诗论体系的理论特色作总结性的具体揭示:“叶燮对诗歌的见解首先建立在一种历史认知上,由总结诗歌史的经验教训而获得对古今作者的正确认识,然后论断历代诗歌发展的成就得失。这种诗学观念与顾炎武诗学鉴往训今的方法论原则是一致的,体现了清初诗学的基本特征,即不是将自己对诗歌的认识作为理论来演绎,而是以学术史的方式来呈现,通过对诗学传统的重新解释使之成为有历史依据的、有成功经验支持的理论话语。”他因此进一步断言,“叶燮《原诗》因此而成为清初诗学代表性成果”,而远胜于一般诗论学者的专门学术论断,因为相比之下,叶氏“更富有历史眼光和思辩色彩”,同时又“显示出更深刻的审美判断力”。(见第15页评)这一结论,言简意赅而符合实际,因而愈发引人入胜,而具高屋建瓴之势。又如叶燮论“气”与“法”的关系,蒋寅评曰:“气是赋予理、事、情以生命活力的根本要素,……气行乎理、事、情之间,则法从而生,所以世间决无先于气而生的法。看得出,叶燮论诗,明显要将属于规则的一类概念和属于要素、单位的一类概念区分开来,前者近于‘虚位’,后者近于‘定名’。虚位必须灵活把握,定名则求其切实可用。正因为从概念层面叶燮就将许多理论问题的前提作了很好的清理,所以他的论述远比前人逻辑清晰,理论层次分明,显出较强的思辨色彩和理论思维能力。”(见第137页评)破的之论,见其高瞻远瞩的理论卓识和思辨色彩,令人叹服。又如《四库全书总目提要》对叶燮《原诗》“宋诗在工拙之外”一段,发为“亦英雄欺人之语”的酷评。蒋寅反之,指出“任何一种新观念,都只体现在部分作者的创作中,而衡量一个时代的特色往往就以这部分作者的特色为代表”,“在这种地方,叶燮诗论常显示出一种超越时代的穿透力。”(见第348-349页评)这不是故作翻案的现代性拔高,而是指出叶燮诗论创新精神和理论个性的透彻之言。
五、作者在揭示叶燮诗史观时,是把《原诗》安置在中国传统诗论的发展长河中来加以动态考察的。如清初王夫之强调“即景会心”的“自然灵妙”,即禅家所谓“现量”。“现量”是王氏的诗学概念,“更侧重于当下直觉”。但相比之下,“叶燮对杜诗的评价,不仅重视个人的心理经验和独特感受,更强调构思取境的典型性和语言表现力,显示出他对诗歌本质的理解远比王夫之为宏通”(见第206页评)。因此,在传统诗论发展史上,叶氏《原诗》的地位影响和启益,高于王氏《夕堂永日绪论内编》诸作。但是,在叶、王比较研究中,作者从理论体系的整体方面对叶氏的肯定,并非一味地扬叶抑王,当王夫之强调诗歌“声情”功能,而叶燮却认为声调自身不具有独立的意义时,两相比较,作者指出,“多数诗人会赞同王夫之的看法”,在这方面,叶氏“见识似乎不如王夫之”(见第258页评)。这是实事求是之论。
六、作者不仅学识渊博,而且理论悟性颇高,在文、史、哲综合能力方面,驾轻就熟;会通中西,纵横自如。特别是在中国思想史、哲学史,以及西方古典与近现代理论方面,都曾下过一番苦功夫,有较为宏通的认识。因此,尤擅于概念、观念方面的理论辨析,经常以简明的语言,一针见血地揭示了那隐藏在现象之后的理论本质。如《原诗》中的重要概念“理、事、情”中的“理”,作者明确指出:“他所讲的‘理’不是理学之理,而是构成诗趣的超越常理的‘理’,实际上就是艺术想象的美学原则。”“那种于常理不通而于诗为妙语的诗家之理,无法用逻辑语言来解释。这实际上是强调诗歌的艺术思维具有非理性和非逻辑的特征。”(见199页评)他稔熟西方理论,但并不像现在一般人那样长篇大段称引以炫奇逞博,而是称引简短生动的故事或趣话,来作为中国诗论精神的比较和烘托,这是以我为主,而非喧宾夺主,取得了很好的效果。比如对于俯仰随人的俗世诗人,叶燮劝其“痛去其自己本来面目”,以便脱胎换骨而见自我精神的思考,作者称引现代世界第一男高音帕瓦罗蒂的老师波拉的话说:“通常一个学生来向你请教时,会带来许多坏方法和习惯……如果他已定型,……要改正起来非常困难,有时几乎是不可能的。”(见第119-120页评)声乐如此,作诗亦然,音乐与文学的道理相通。这样会通中西,很生动也有说服力。
七、难能可贵的是,作者实事求是的科学态度与严谨学风。作者虽然对于《原诗》理论总体肯定,但并不认为叶燮的话就代表真理。比如与明代杨慎相较,叶燮对六朝诸名家的评价,泥于唐宋诗的立场而给人“向后看的感觉”,认为他对六朝诗没下过多少功夫,“因此对庾信艺术功力就没有浸淫于六朝的杨慎领会得深。杨慎对庾信的‘老成’境界,把握得非常到位”。(见第361页评)又比如对于叶燮所说“诗为心声”、“文如其人”的见解,与世人一般表示赞扬的态度不同,作者表示不敢苟同,说:“无论历来文学史的经验,还是当代文学理论的认识,都不支持这些假设。”(见第303页评)他随意举出隋代杨素,明代严嵩、阮大铖为例,具体说明“文如其人”的说法,“只在极其有限的条件下才能成立”。论断大胆而合乎实际。又如辨析叶燮《原诗》与当时岭南三家(梁佩兰、屈大均、陈恭尹)诗论的关系,《陈恭尹及岭南诗风研究》、《叶燮与岭南三家诗论比较研究》认为是叶氏受岭南三家影响,《原诗》形成在后,叶燮诗作未副其所论,故诗论不见重于时云云。作者不敢苟同,不仅以具体事实来加以辩驳,而且包括其理论之间异同的细致分辨。如屈大均与叶氏都言诗之“变”,但屈氏所言落实到杜甫所追求的“变风、变雅”,是专指;而叶燮强调的创新开拓诗风之“变”,“两者的着眼点是不同的”。(见第115页笺[二])可详参其《前言》所论。作者自认正确的就加以坚持。但对于自己论述有误者,作者同样勇于改正。如《原诗》“窃陆游与范成大……婉便秀丽之句”,作者《王渔洋与康熙诗坛》误以此指钱谦益,而陈伟文据文献指证相示,“认为叶燮此处是针对论诗9牾的汪琬而发”。作者表示:“其说甚确。谨识于此,并致谢忱。”诚恳接受批评,表现了实事求是的严谨学风。这也说明《原诗笺注》并非尽善尽美,如“风人永言之旨”,注称“风人,诗人”,实际上应是古人视为经典风范的作《诗》三百篇之人。未知读者以为然否?但美玉微暇,无伤大雅,读者当能明辨。
总之,蒋寅《原诗笺注》标示了叶燮诗论研究的时代新高度。千帆先生虽未及见,但由入室亲炙的弟子完成这一力作,如若天上有知,定然引为骄傲,而稍减我的负愧之心。
文/蒋凡(作者为复旦大学中文系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