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有一篇立论与叙述都颇出格的论文被曝光,顿时一石激起千层浪。
这篇去年发表在《大连大学学报》上的文章叫《从咏鹅诗看基督精神对杜甫潜移默化的影响》,即便纯业余的读者,也能看出其中荒谬所在。很快,这篇文章就在互联网上疯传;平时只有学术界才熟悉的“知网”,这时变得像看八卦的社交网站一样热闹,这篇“雄文”也拥有了远超经典学术论文的下载量与浏览量。这一切似乎也印证了,荒唐的里巷俗俚,受欢迎程度是远超高雅的阳春白雪的。
说这篇“杜甫咏鹅诗”文荒谬、甚至是迄今学术界最荒谬杜甫研究,实在毫不为过。就凭题目里“基督精神对杜甫潜移默化的影响”,实在大大地有悖常识。全文的一个中心点:
杜甫的诗歌创作之所以达到了世界一流水准,与他所生活的时代和生存的境况均有关系。作为唐朝国教之一的基督宗教对杜甫有着潜移作用,以至于他无须变更自己的话语体系就接纳了基督精神。
这种遣词造句的幼稚、如“达到了世界一流水准”,姑且不论;而认为杜甫作诗是出于基督精神、而且是“无须变更自己的话语体系”就接纳了基督精神之类的逻辑,似乎完全不应该出自中古文史研究之中。至于“基督宗教”是“唐朝国教之一”的说法,似乎已经到了让人啼笑皆非的状态了。
这篇文章最有争议的一点,就是杜甫有没有存在,对基督教精神认识的可能,并将其流露到自己那几首“咏鹅诗”中。如果用最客观的态度看待这个问题,应该是说:现在还没有找到任何有力的证据可以证明,杜甫存在过与基督的直接联系。但是这句符合历史虚无主义的“过去不可知论”,其实相当于一句没错的废话——因为,如今的中古时研究早就可以证明,第一次基督教入华时期的大秦景教,几乎没有对中原的儒家知识分子产生影响,杜甫与之的接触,几乎也可以忽略。甚至,第二次基督教大规模入华、也就是蒙古时期的也里可温教时期,基督教与中国儒家知识分子的接触也很少见诸记载。只有到了唐以后近千年的基督教第三次入华,利玛窦开始选择“儒衣儒冠”,与士大夫往来,这已然到了明代文学研究的范畴和区间了。
作为一篇学术著作,说出“基督宗教”是“唐朝国教之一”的按语,应该是每个中古史研究界的编辑学者都需要质疑的观点。从学术研究的角度来说,就算这个观点再荒谬,也是允许讨论的;那提出观点的人,应当拿出相应的证据,与前人研究的综述。不过可惜的是,这篇文章中,对现有中古宗教及基督教入华的研究,高傲地丝毫不置一词,无论是早期的陈垣、陈寅恪、季羡林、周一良,还是今人张广达、荣新江、日本气贺泽保规、高田时雄等,似乎都不值得这位作者引为论据,这显然也不符合学术规范。作者在文中就凭那块 “大秦景教流行中国碑”中的碑文:“寺满百城,家殷景福”,就推断当时全中国已经成为景教信仰的天下,并不做任何交代,把当时的成都归进景教的信仰圈,随之很快与杜甫联系上。这种单线的推断,薄弱地如一根丝牵引,毫无任何说服力。这种逻辑下,杜甫也完全可能受过当时的五行谶纬、道教、佛教、摩尼教甚至伊斯兰教的影响,且上述任何一种信仰,在唐代都远胜景教。
作者构建的杜甫与基督教联系,帮助他支撑了另一个空中阁楼:杜甫咏鹅诗,是受了基督教精神的感染而成;而行文之飘渺无际,让人如坠五云。比如那首“将杜甫心态展示得最充分的作品”《舟前小鵝兒》诗,尾联“客散层城暮,狐狸奈若何”句下,作者竟然写道:
傍晚时分,那些来房公湖游览的客人们逐渐散去了,那些躲藏在草丛中的狐狸,当然没有按什么好心,它们以为机会来了,想吃掉这些小鹅。小鹅不理会狡猾的狐狸,它们仍在悠闲自得地游泳。狐狸不会游泳,虽然它们满腹坏心思,却一点儿也使不出来!
这种闻所未闻的解旧诗的方法,暂不置论;单就诡异的儿童文学的文风,显然不应出现在学术文章之中。其实,这首杜甫闲适诗里小鹅、狐狸,最合理的解释,作者自己都看到了,就是清初仇兆鳌认为的、“用俗字而反趣者”;用俗语俗词,反而觉诗意清新。但是作者竟从那只“没按好心”的狐狸,联想到《圣经》里的狐狸与葡萄的故事,再由此推导出:葡萄园“代表恬静而美好的生活”,小狐狸因为“想偷吃园里的葡萄,所以“它们是和平安宁生活的破坏者”,并继续引到葡萄园是比喻热恋中女子的身体;小狐狸,比喻爱情的破坏者。开花,比喻情意正浓。最让人瞠目结舌的是,接下来竟能联想到:“热恋中的女子发出吁请:要给我们擒拿狐狸。我们,包括热恋的女子和她将来的新郎。那么,吁请的对象是谁呢?经文没有说,但是含义十分明白,就是上帝。”作者从杜甫笔下的小狐狸,联想到《圣经》与上帝,无异于自作多情,满纸荒唐,倒是为“子美诗开新世界”的旧说,做了一个荒诞的注脚。
这篇文章不仅在论述与观点上,不能让人接受;作者行文谋篇,也不敢让人恭维。如称杜诗“达到了世界一流水准”,已经算不得诡异;在提到杜甫寓居汉州时,作者说:“今日的广汉是成都附近的一个县级市,距离成都23公里,位于成都市的半小时经济圈之内,属于成都都市圈”云云,就和电影中常见的“广告植入”相当,几无学术意义。至于行文突然阑入一段完全不相干的“表叔”的故事,及大段引用的海德格尔德文原文,又自己翻译一遍,全然不顾《林中路》已经有了通行的译本,这些非常“业余”的表达,也给本文“增色”不少。
纵观文中这种不受文献根据束缚、骋望放肆的“学术研究”风气,当然不是这位老教授的一人发明;如今这个学术圈里,早已有过不少的积习。从大谈莎士比亚与关汉卿、汤显祖的比较,到海德格尔与老子、陶渊明的异同,这门叫做“比较文学”的学科,正有一种走向荒诞的危险。早期比较文学研究中,比如陈寅恪先生考证曹冲称象与西游记故事来源,今天学界也有了质疑,显然轻易选择两种文化圈的文学作品作比较,在学术根植上就是非常脆弱的。大学者尚且容易犯错,何况现在如此轻易的将古今中外比作一团的学人。今天我们一眼能看出,那位作者写“杜甫受基督教义影响”,属于极端荒谬的案例,但我们或许会忽略,学界常见的比较斯宾塞与王、杨、卢、骆,抑或是莎士比亚与董、白、关、王间的关系,其实也没什么学术意义。
钱钟书先生曾被人称为比较文学研究的专家,但钱先生本人是不认可的。杨绛先生回忆说,他看到人家大讲“比较文学”,就记起小学里造句:“狗比猫大,牛比羊大”;有个同学比来比去,只是“狗比狗大,狗比狗小”,挨了老师一顿骂。比较文学在上世纪的前半叶,就遇到过类似的尴尬,未尝不是这个学科的某种先天不足。如今从先天不足,已经到了后天某些作者的暴戾;斯风大堕,是值得学人们共同思考的问题。
而这篇署以“国家社会科学基金一般项目”的成果,其荒谬程度,简直视作中国人文学科莫大的侮辱。网上攻击它的话里,说的最实在的一句,就是它浪费有限的学术资源。青年学者们辛辛苦苦申请项目而不得,某些成名学者却可以公然霸占稀缺资源,生产学术垃圾,这不由得让后来者寒心,更会让心怀不轨者,有了如法炮制的动机。
不过,大概是这篇“杜甫与基督精神”的文章,因为实在是太多无理取闹,甚至有时,只需举例文中的原话,就能自证其强烈的荒诞精神——比如文“杜甫是一个为义受逼迫的人”、 “杜甫一生都在歌唱”、“海德格尔无意中成了杜甫的知音”——笔者花了很久也没揣摩清,这些既不学术、亦不文艺的措辞,在文中究竟想表达作者什么样的情感。用一种大胆的推论,这或许是作者的反讽,来向现今学术评价体系宣战。在文中,作者用了诸多匪夷所思的比喻、联想、推断,堆砌了一件“皇帝的新衣”:杜诗确实受到基督教的影响,并赤裸裸地陈列在研究界面前。《大连大学学报》也大胆地接受了这种旷古难见的尝试,共同演绎了一幕现实版“安徒生童话”。若真如此,那么这位教授,应该是近些年来少有而犀利的揭露者,公然挑衅学术界的底线。
1994年,好莱坞鬼才导演昆汀·塔伦蒂诺,拍出了一部享誉世界的著名电影《Pulp Fiction》, “低俗小说”。电影妙就妙在,导演偏偏只取好莱坞电影中最渣的素材,最俗套狗血的桥段,却捏合成一部生动而反讽的作品。所以,在反复揣摩这篇大作后,我有种感觉,这是一篇“Pulp Paper”:“低俗论文”。作者或许并不想论证一个学术问题,而是在暗讽一个学术生态圈;他大概是想告诉圈外人,圈里人做的东西,看似高深,实际上都是顶顶荒谬的。
来源:文汇读书周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