音乐剧《十年》剧照，反映了“80后”北漂艺术青年在地下室奋斗的经历。（均本报资料照片）

音乐剧《阿诗玛》排练照，蔡鹏（左）饰演阿黑，蒋倩如饰演阿诗玛。

音乐剧《简·爱》剧照。

音乐剧《断桥》剧照。

八月的西湖岸边，骄阳似火。杭州剧院的排练场上，音乐剧《阿诗玛》的排练也似这天气一般火热。

与一般本土音乐剧项目不同，音乐剧《阿诗玛》的独特之处，在于打上了“国家艺术基金重点资助项目”的印章。去年，全国有上万个项目申报首届国家艺术基金，经过层层筛选，最终仅有81个重点项目入选。其中唯一一个投向民营企业的项目，正是由云南大德正智传媒有限公司申报的音乐剧《阿诗玛》。国家艺术基金毫不吝啬地给予了《阿诗玛》音乐剧项目最高资助额——500万元，由此可见国家在扶持本土音乐剧上的投入力度。下月，音乐剧《阿诗玛》即将在杭州首演，随即在上海、云南等地开展首轮30场的巡演。

对中国音乐剧的发展，普遍有“三步走”之说：先是引进原版音乐剧，接着制作原版音乐剧的中文版，之后，进行中国本土音乐剧的创作。自从2011年中文版《妈妈咪呀！》问世以来，引进原版、制作中文版与本土音乐剧创作呈现“三头并进”之势。作为世界上最大现场演出娱乐公司之一，倪德伦环球娱乐公司曾为中国音乐剧做过数据模型。该公司副总裁马敏辉告诉记者：“按照我们的预测，2018年到2020年期间，中国本土音乐剧有望取得真正的商业成功。”所谓音乐剧的“商业成功”，也就是说，届时将有中国本土音乐剧也能像一些百老汇音乐剧一样，连续演出两年以上并实现盈利。根据倪德伦公司的预判，中国本土音乐剧的发展，正处在黎明之前，如今已曙光初现。

艰难起步：“音乐剧是文化产业”

音乐剧《阿诗玛》得以入选国家艺术基金的资助项目，历经4次答辩，可谓百里挑一。

但即便入围国家艺术基金，要拿到全部500万元的资助，仍需分三步走：第一次拨付150万元，资助剧目创作；专家验收合格后，再拨付250万元；一年之内演出30场之后，再拨付余下的100万元。国家艺术基金的指向性意见十分明确：艺术质量和演出场次，两者皆是硬指标。对于艺术质量，音乐剧《阿诗玛》的总编导、上海戏剧学院导演系主任卢昂率创作团队倾力攻关。然而，让卢昂头疼的是，一年演出30场的“硬指标”，他需要找一家专业的制作机构来共担风险。很快，卢昂想起了杭州剧院，想起了去年与杭州剧院总经理柯朝平的约定：“咱们一起合作打造中国原创音乐剧三部曲。”那时，卢昂正带着他刚刚斩获“文华大奖”的京剧《瑞蚨祥》在杭州剧院演出。接到卢昂的邀约，柯朝平当即决定：由云南大德正智传媒有限公司与杭州剧院联合出品音乐剧《阿诗玛》，云南大德正智公司出资金、出剧本、出创作团队，杭州剧院出演出班底、做营销、找市场，互补短板，以期共赢。

此前，柯朝平执掌的杭州剧院制作过《断桥》、《简·爱》、《十年》三部本土音乐剧，是目前中国本土音乐剧创作的一支重要力量。对中国的本土音乐剧，柯朝平可谓“情不知所起，而一往情深”。他选择的第一个音乐剧题材，就是杭州最有名的西湖断桥。音乐剧《断桥》并非传统的白娘子与许仙的故事，而是一个跨越抗日战争与当代、跨越海峡两岸的爱情故事，意喻“海峡之间也有一座看不见的桥梁”。一面之缘，柯朝平便将编剧的重任交给了1983年出生的田丁。很快，田丁就写出了剧本初稿。正当柯朝平踌躇满志地准备排练时，他突然接到噩耗：年仅27岁的田丁去世了！柯朝平至今记得，那天是2011年1月18日，他正在连云港参加江浙沪演出会议。电话那头还说了些什么，柯朝平一句也没听见，他只看见，窗外漫天飞雪，积雪沉压枝头，也压在心头。

出师不利，柯朝平并未放弃，他请人将田丁的剧本收尾完稿。没想到，之后，还有更大的困难在等着他。一位上级领导兜头泼下冷水：“中国的舞台剧，哪有什么文化产业？”并不许杭州剧院投资排演《断桥》。《断桥》真要就此而断？执拗的柯朝平下了狠心，抵押自己的房子，贷款了200多万元作为《断桥》的启动资金。接着，又邀请几家相熟的企业共同出资，组建了杭州断桥文化艺术发展公司。《断桥》上演后，不仅获得了浙江省的“五个一工程奖”，还斩获了第六届大邱国际音乐节最高大奖“最优秀剧目奖”，如今在全国商演了近180场。然而，仅靠零打碎敲的巡演来收回800多万元的投资，眼看遥遥无期。有的投资人想收回投资，有的投资人转让了股权。日益繁杂的股本结构和利益纠葛，将断桥公司几乎推向了绝境。

站在本土音乐剧制作的十字路口，放弃还是坚守？放弃，好不容易聚集起来的近40人音乐剧班底，将作鸟兽散，费尽心血点燃的“火种”，从此熄火。坚守，必须再制作几部音乐剧，以集束推出的方式，摊薄巡演成本，争取盈利。柯朝平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后者。好在，“音乐剧是文化产业”的概念已在中国业界普及，杭州剧院得到上级许可，独家投资制作了第二部音乐剧《简·爱》，并为此专门成立了剧院的艺术制作中心。《简·爱》与《断桥》的联手出击，使得《简·爱》很快在全国巡演了上百场，不仅前期投资全部收回，而且支撑了音乐剧团每年300万元的开支。“起死回生”之后的杭州剧院音乐剧团，今年年初再推出以“80后”北漂艺术青年在地下室奋斗为题材的音乐剧《十年》，也就是顺理成章了。

《阿诗玛》：爱的守候幻化成石林

虽然卢昂执导过70余部大戏，其中8次获得文化部“文华大奖”和“文华奖”，但真正创作音乐剧剧本并执导音乐剧，这是第一回。卢昂明白，音乐剧有其自身的艺术规律，不是简单的戏曲加歌舞、话剧加唱便可。这些年，卢昂一直留心研究欧美音乐剧。2008年，他赴美筹备国际导演大师班时，更是一口气观看了98台百老汇舞台剧，其中绝大部分是音乐剧。当卢昂多年的创作搭档、云南大德正智传媒有限公司总经理蒙秦向卢昂提出，两人一起创作一台新戏时，卢昂想到了云南的石林，想到了极富云南特色的电影《阿诗玛》。

即便相隔半个多世纪，如今再看电影《阿诗玛》，影片的歌舞场面依旧动人心魄。只是，原来恶霸地主拆散一对恋人、这对恋人拼死抗争的故事，有着浓重的阶级斗争印迹。卢昂决定重新创作《阿诗玛》的音乐剧本，用符合音乐剧的艺术规律的方式，创作一个诗化、魔幻、浪漫、激情澎湃的音乐剧《阿诗玛》。相比驾轻就熟的导演工作，原创一个本土音乐剧剧本，对卢昂更具挑战性。而音乐剧《阿诗玛》的创作，是要让那个遥远的故事接通当代，接通现代人的审美。黑格尔说，真正的悲剧不是恶对善的毁灭，而是冲突双方都有强烈的合理性，但双方在一起时会产生强烈的冲突与不和谐，这是真正的悲剧性。如果按照老电影的故事，将地主热布巴拉设定为恶霸，那冲突只能是“恶对善毁灭”。在卢昂的设定里，热布巴拉并非原本就坏，他只是一个疼爱儿子的父亲，因为疼爱儿子阿支，怕阿支得不到阿诗玛的爱而难受，所以他赶走了与阿诗玛相爱的外乡人阿黑。作为父亲，热布巴拉有他作为父亲的情感逻辑。阿支也不再是电影里的恶少，他爱阿诗玛，但当他知道阿诗玛爱的却是阿黑时，他痛苦过、抗争过，但最终，他成全了阿诗玛，而且为了制止父亲为他和阿诗玛举办婚礼，用神箭戳瞎了自己的眼睛。在音乐剧《阿诗玛》中，没有所谓简单的好人和坏人，但是这些不同性格的人在一起，却有了强烈的冲突和矛盾。

《阿诗玛》的剧本六易其稿。当饰演阿诗玛的蒋倩如拿到剧本时，她惊呆了：“我还从没有看到过这么成熟的本土音乐剧剧本。”虽然在创作剧本时，导演的惯性思维会使卢昂想象出很多舞台的场面，但到了排练场，演员的激情、剧中人物爱的疯狂、爱的浪漫、决斗的紧张，以及音乐的震撼，给卢昂以更加直观的感观冲击。有一天晚上，卢昂半夜醒来，突然想起要给男主角阿黑加一首歌曲，让阿黑有一段全剧中最疯狂的表演。怎么创作这段“最疯狂”唱段？半梦半醒之间，如有神灵私语，卢昂翻身下床，写下了一段歌词：“黑暗之中，我听见爱人的呼唤。我的阿诗玛，是不是已深陷罗网？热血，沸腾我的胸膛，撕裂我心脏！威严的神弓，请给我力量。让我回到阿诗玛的身旁。等待，山崩天裂，地老天荒……”作曲张然拿到这段新创的歌词兴奋异常，立即在排练场即兴创作，饰演阿黑的蔡鹏就从电子琴里汩汩而出的激情音乐中，一下抓住了阿黑这个人物的灵魂。

一部音乐剧，得有它的“点睛之笔”。阿诗玛的故事发生地在云南石林，这个故事跟石林到底有什么关系？电影《阿诗玛》对此没有解释。音乐剧《阿诗玛》的音乐设计张然，他原本念的是北京大学城市规划与建设专业，因为酷爱音乐而投身音乐剧创作。他告诉卢昂，石林是喀斯特地貌，是流水积年冲刷而成。一语触动卢昂，他找到了《阿诗玛》的“点睛之笔”，他要将“喀斯特地貌”进行浪漫主义的幻化，如同当年《梁山伯与祝英台》中“化蝶”那样，将阿诗玛化成石林山峰的一幕，演绎成为《阿诗玛》的高潮。戏里，热布巴拉发下毒咒：只有等到山峦变成森林，山洪暴发，阿黑才能回来。当山洪真的暴发，人群四处逃散时，阿诗玛坚如磐石地矗立着，守候着阿黑，守候着爱的誓言。舞台上，石林的山峰冉冉升起，阿诗玛对爱的执著，浪漫而魔幻地呈现在舞台上。

音乐剧演员：大浪淘沙存真金

缺乏足够数量、条件合格的音乐剧演员，一度成为中国音乐剧发展的一大瓶颈。“音乐剧之父”韦伯认为音乐剧演员必须具备3个条件：“首先唱歌要好，其次要有表演能力，还有就是会跳舞。”中国的音乐剧专业教育，起步较晚。虽然早在1995年，中央戏剧学院也开办过音乐剧班，然而独木难成林。直到2002年，上海音乐学院创建音乐剧系，随后，上海戏剧学院也开设了音乐剧班，全国各类音乐剧专业逐渐多了起来。音乐剧《阿诗玛》中饰演阿诗玛的蒋倩如，就是上海音乐学院首届音乐剧班的学生。蒋倩如曾以专业第一名的成绩考进上音音乐剧系。尽管在音乐剧系主任金复载眼中，蒋倩如是非常优秀的音乐剧演员，但因为国内缺少专业音乐剧团，她毕业即“失业”了。她也曾在田沁鑫创作的《白头夜猴》等音乐剧中出演过女一号，但一年难得演出一部音乐剧、演出一场又仅有数千元的收入，根本无以维持生计。“北漂”的日子里，蒋倩如只能自组乐队，在酒店唱爵士谋生。也有不少音乐剧剧组来找她，但有的音乐剧排了半年，仅演出两场，就没有下文。这些年，来找蒋倩如的剧组开始多了起来。这次，当几部音乐剧同时找到蒋倩如时，她一下就挑中了《阿诗玛》，原因很简单：“主创团队强大，可以确保艺术品质；杭州剧院有演出班底和剧院院线，可以确保演出场次。”

像蒋倩如那样，可以在本土音乐剧中领衔出演一号主角的，全国也就二十来人，《阿诗玛》中饰演男一号阿黑的蔡鹏是其中的一位。与蒋倩如“科班”出身不同，蔡鹏是“误打误撞”进了音乐剧圈子。蔡鹏毕业于首都师范大学音乐教育专业，按常理，毕业后会做一名音乐教师。没想到，2004年，歌手张学友主演的音乐剧《雪狼湖》招募演员，蔡鹏陪同朋友去报考。如同很多电视剧的狗血剧情那般，蔡鹏的朋友没考上，陪考的蔡鹏则成了《雪狼湖》男二号的B组。一脚踏进音乐剧圈子，个高、人帅、唱功好的蔡鹏，从此一发不可收拾，出演的都是各个音乐剧中的男一号。最极致的状态，蔡鹏身上挑着4台音乐剧：晚上轮番演着两部音乐剧，白天还轮番排着两部音乐剧。其中一部新排的音乐剧，还要求他一周之内救场。“你知道，一个礼拜排一部音乐剧，最痛苦的是什么吗？——学歌曲。电脑里反复播放演出录像，填鸭式地死记10首歌曲，一天下来，脑子炸掉了，想死的心都有。但救场如救火，都是圈子里的朋友，不便推脱。”也只有短期内把10首歌曲唱熟了、吃透了，才能跟着音乐节奏练舞蹈、再去塑造人物。因为戏约不断，蔡鹏是如今国内少数几位能仅靠出演音乐剧就能养活自己、并且每年平均有几十万收入的演员。“眼看着身边的群众演员一茬茬地改行走人了，十几年了，我还孤独地留在舞台上。”当接戏越来越频繁、演技越发的成熟，原先对音乐剧没那么执著的蔡鹏，如今已经没有了离开音乐剧的念头。

本土音乐剧：璀璨铺路石铺向黎明

中国的音乐剧创作，很长一段时间里，处在“群魔乱舞”的时代。投资制作本土音乐剧的机构有不少，但至少在目前，能达到欧美标准、即“连续演出两年以上才算商业成功”的本土音乐剧几乎没有。

在音乐剧的业界，普遍认可一种说法：年人均GDP达到一万美元后，音乐剧产业发展会进入一个关键的转折点。1983年和2001年，日本和韩国人均GDP超过了一万美元，就在这两个年份，日语版《猫》和韩语版《剧院魅影》面世。2008年和2009年，上海和北京跨入“年人均GDP一万美元”大关，2012年之后，江苏、浙江、广东等省份也跻身这个行列。中国演出市场的指标，也在不断印证这一说法。在全国演出市场普遍出现“回调”之际，音乐剧的演出却呈现逆势增长的势头。北京演出行业协会出具的报告显示，2012年，北京音乐剧演出收入为6354万元，2013年的总票房则为1.2亿元，比上一年上升了83%。与此相应的是，北京2013年演出总收入较前一年下降了5%。到了2015年，北京音乐剧的演出票房和场次继续实现了双增长。

在倪德伦环球娱乐公司副总裁马敏辉看来，中国音乐剧呈现的面貌，确实离欧美音乐剧越来越接近，但在制作流程的把控上却还有一段不小的距离。譬如在剧本的选择上，百老汇音乐剧制作人十分谨慎。一位音乐剧制作人通常每年会审阅100-150个剧本，从中挑出10个左右，递交专业人士挑选。从中又有4-5个剧本会上剧本朗读会，一些潜在的投资人会来聆听，之后，会挑中2个剧本重点修改。经过“剧本医生”的挑刺、打磨后，制作人会投入三五十万美元做成一部小制作音乐剧，在外百老汇或外外百老汇上演，以检验剧场效果。从中胜出的剧目，可能会投入上百万美元，制作成巡演版，听取更多观众的意见。之后投入大额资金、进入百老汇驻场演出的剧目，已经过了千锤百炼。即便如此，众多的百老汇音乐剧中，真正能取得商业成功的，也不足总额的20%。百老汇制作人通过严密的创投机制，最大限度地规避了音乐剧原创的风险。

而目前中国的本土音乐剧，大多缺少这一严密机制的把控，很多盲目砸下数千万元排演的原创音乐剧，都落得个血本无归的尴尬下场。事实上，纽约百老汇、伦敦西区等音乐剧产业链发达的欧美演艺集聚区里，小制作音乐剧一直是这一产业健康发展的基石。今年9月，由中国国家话剧院与英国国家剧院联合制作的《战马》（中文版）将在北京开启首轮50场的演出，随后，又将在上海连演64场。自从2007年10月首演至今，《战马》已在全世界演出了4000多场。而最初，英国国家剧院只投入了20万英镑，用了一年时间，以工作坊的形式为《战马》寻找了最合适的艺术样式。一炮打响之后，英国国家剧院才投入重金，将其打造成纽约百老汇版、伦敦西区版和巡演版等各个版本，使它成为“吸金高手”。

前些年，中国的音乐剧还缺演员、缺市场、缺创作者等各种元素，如今，这一最痛苦的阶段似乎已经过去。就像音乐剧《阿诗玛》那样，戏还未问世，今年30场的演出计划已基本排满，云南石林的驻演计划正在推进，明年巡演东南亚的合同也在商洽中。中国音乐剧协会理事、留学欧洲多年的音乐剧制作人梁卿告诉记者：“之前好莱坞大片一统中国银幕时，谁会想到，短短几年后，《泰囧》、《捉妖记》等国产电影也能反戈一击，收获十几亿元的票房？10年前，好莱坞音乐剧《剧院魅影》就可以在上海连演100场，票房达到6500万元。中国本土音乐剧的发展，是否也能像国产电影那样冲出雾霾，破冰远航？”马敏辉也认为，之前的数百部国产音乐剧尽管未必成功，但都是一粒粒璀璨的铺路石，铺就了一条中国音乐剧迎接光明的崛起之路。

文汇报记者 张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