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莱坞偶像明星中，敢于在风华正茂之际，以肉身的迅速膨胀挑战观众期待的，女演员里要属玉婆伊丽莎白·泰勒。1966年的《灵欲春宵》，玉婆饰演中产阶级怨妇，体态臃肿，眼带水泡，那年，她才34岁。男明星之中，我首先想到的就是李奥纳多·迪卡普里奥。

迪卡普里奥的中文名被叫成小李子。从《成长的烦恼》到《泰坦尼克号》，小李子在中国奠定了很好的群众基础;所以，他发胖，中国人民也特别关心。随着各种大腹便便的奔跑照、海滩照、街拍照流出，小李子成为表情包的重要素材。不过，取笑是一方面，同情是另一方面，因为，大家多少觉得，小李子任凭肉身腐朽，为的是变成名正言顺的实力派。这也不是大家多想，小李子有多拼，日月为鉴。昨天，第88届奥斯卡颁奖礼上，终于拿下最佳男主角。

小李子跟泰勒一样是童星出身，成年后面临转型大问题。奥斯卡这条路，泰勒走得风光无限，最佳女主角，三次提名，两次获奖，其中一次就是以中年妇人形象出镜的《灵欲春宵》。小李子就没那么如意了，最佳男主角提名了三次都落空(分别是《飞行者》《血钻》和《华尔街之狼》)。可是，换个角度讲，小李子又算幸运:泰勒能胖能瘦，能庸俗能高冷，把中产阶级妇女演得入木三分，最后被人念叨来念叨去的还不是埃及艳后?小李子呢，虽然小金人还没到手，演技好坏也有待进一步论证，但把奥斯卡当天命的拳拳之心可证;这种情势下，观众看看他，也就觉得，受委屈了。

小李子的演技究竟怎么样?这个问题其实很难回答。一个演员，如果本来名不见经传，缺乏个人历史，天降奇缘般获得著名导演青睐，剧情讨喜角色合拍，可能一下子就被肯定了。典型的，就是阿德里安·布劳迪，波兰斯基执导《钢琴师》，选中了他，文艺气息浓郁，人长脸长手指长，电影又是奥斯卡评委欢喜的二战题材。天时地利人和，布劳迪一举成为史上最年轻影帝(虽然在那以后，他的银幕表现也就了了，让人印象深一点的大概只有在　《午夜巴黎》里客串了达利，长得真像)。这种缘分，小李子是没机会了，他成名太早，靠的又是出演世纪偶像电影里的偶像一号，这种履历，放到实力看台上，简直就是黑历史。

小李子选择不多，要翻盘，最直接的做法，就是走向自己的反面:发胖，皮粗肉糙，胡子拉碴，他都做到了。除此之外，可以注意到，这十多年，他频繁饰演两类角色，一类是“骗子”，一类是“疯子”:《猫鼠游戏》(2002)里他是天才惯犯，《禁闭岛》(2010)　里他是精神分裂症患者，而像《血钻》(2006)、《了不起的盖茨比》(2013)、《华尔街之狼》(2014)这些，算是半疯半骗。极端性格的角色设定，加上精神导师级别的大导演们(从斯皮尔伯格、斯科塞西到昆汀和诺兰)加持，小李子的转型之旅，绝对风风火火。然而，三次梦断，是黑历史太难抹杀，还是小李子差几口气呢?

2004年的传记片《飞行家》，小李子第一次被提名为最佳男主角。他饰演天才实业家霍华德·休斯，跟他演对手戏的是扮演凯瑟琳·赫本的凯特·布兰切特。两人在一起，像姐弟不像情侣。布兰切特确实年长几岁，但这不是主因，关键是，从始至终，小李子都掩不住一股愣头青味。他步履匆匆，表情丰富，举手投足透着不耐烦。布兰切特则是天鹅血统，擅长小动作，挽一挽头发，抓一抓脖子，自如又耐看。相比之下，小李子的表演就显得过于紧张且套路化，他用眯眼前倾表示调情，绷紧眉毛斜着眼睛表示愤怒和难过，瞪眼表示憧憬或威胁。这类演法，前追《猫鼠游戏》，后接《了不起的盖茨比》，为的都是表现人物的神经质;然而，小李子对“神经质”的理解，似乎长期停留在“弱势问题青年”的层面上。

对手太强，小李子就会吃亏，这一点，同样在《华尔街之狼》里得到证实;这一年，他输给《达拉斯买家俱乐部》的男主角马修·麦康纳。有趣的是，在《华尔街之狼》中，两人有一段6分钟的对手戏。麦康纳客串了一个小角色，饰演传销犯贝尔福特年轻时的导师———这种情节关系设定，实在一语成谶了。而且，虽然有点后设，但不得不说，就凭这6分钟，无论台词功力，还是人物魅力，已然现出高下。

小李子是辛苦的，这些年，得到的角色，不是话多，就是动作大。《飞行家》和《华尔街之狼》属于前者，《血钻》就要拼体力了。小李子演身处塞拉利昂的钻石走私贩，贪心狡猾，遇上内战中丢失了儿子的本地男人。一开始，为了利益，他揪着他跑，到后来，出于人道，他跟着他跑。枪林弹雨，灰天灰地，跑跑跑。小李子蓄了须，把身上很容易溢出的纤细感降到最低。《血钻》故事不复杂，人物也很典型;不过，在我看来，小李子处理这一路的角色，倒比对付那些高精度人物要顺手多了，也耐看多了。当然，那一年，他还是铩羽。

今年带着小李子冲击小金人的是墨西哥导演冈萨雷斯。《荒野猎人》被戏称为“野外生存指南片”，片中，小李子的体育精神，简直到了令人落泪的地步:跟熊搏斗，爬雪山过冰湖，睡马肚子钻山洞。冈萨雷斯是上届奥斯卡的大赢家，《鸟人》一举获得“最佳影片”“最佳导演”“最佳原创剧本”和“最佳摄影”四个奖项。这位南美导演，本是讲故事高手，《爱情是狗娘》《巴别塔》等多线叙事作品皆出自他手。不过，近年来，他更大的聪明体现在对好莱坞主流观念的吸收和利用上，《鸟人》里，他让代表“黑历史”的“飞鸟侠”站在执着于排演卡佛作品的男主角身边，让似是而非的自我批判和妥协同时显得如此高级。《荒野猎人》同样精明，而且，对好莱坞精神核心的攻占显然更进了一步。这部情节简单的电影大量吸取西部片元素，但比西部片走得更远———时间设定在十九世纪初，比西部淘金热的时间还要早上几十年。一言以蔽之，冈萨雷斯交了一份美国民族志———在表现美国人和印第安人的关系方面，导演的南美身份可能是起到了某种作用，但实际上，电影的处理也并没有突破美国当代价值反思的范畴，那个救了小李子、告诉他“复仇自在造物主之手”、最后自己被法国人吊死的印第安人，也不过就是很多好莱坞电影里黑人圣徒的对应物。

冈萨雷斯又精又懒，小李子可是吃足苦头的。他的胡子和头发都脏乱差到前所未有的地步，几乎让人认不出脸。一开始，他就被母熊撕得奄奄一息;接着被同伴抛弃，儿子也被杀了;多数时间，他都忙着野外求生和找仇人，台词也少得很。高强度的身体语言成为小李子的主要工作任务，这样一来，原先那些表情上的套路化毛病，一下子全消失了———当日常生活情境基本被取消，当一个演员被逼到如此绝地，他还要表情干嘛?　真心祝贺小李子如愿抱回小金人，不是说他在《荒野猎人》里的演技有多好，但是，绝不能说不好，因为，你还能说什么呢?

(作者系上海交通大学人文学院博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