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心没肺 被骗不长记性
在韩美林家,我们谈起了季羡林、黄苗子、冯其庸、黄永玉、冯骥才……他们是韩美林的恩师和知交,和我这个小辈只是碰过几次面。但这并不妨碍我们按照各自的理解,来谈论这些“大家”之所以成为“大家”的人格魅力,互相倾听交流,气氛平等热烈。
韩美林没有一点架子。有一次,身为全国政协委员的他去开一个工作会议,没见过他的工作人员竟把他当成了韩美林的儿子或秘书,因为“六七十岁的韩美林怎么可能一步三蹦一脸天真”。前两天,为了慰问正在韩美林艺术馆装修的工人,他宴请了大家,还用艺术品相赠,祝大伙新年好。
韩美林的朋友很多,虽然性情各不一样,但他只盯着对方身上的优点。他待人掏心掏肺,好东西在家里是搁不住的。导演谢晋前脚刚送来韩美林爱吃的火腿,就被后脚到的姜昆给抬了去。
“韩美林招之即来,来之即战,战之未必胜,但很勇敢。”作家陈祖芬这样评价老朋友。韩美林自己也承认:“我是个有名气没牛气的人,一个小孩两句软话,就能把我哄得叫干啥就干啥。”他的这个特点被不少骗子利用,骗子们满嘴抹蜜,哄得韩美林乐颠颠地把所有好东西都拿给他们看,结果,这些年来,陶瓷被盗千余件,画作被盗近两千幅。最近一次让他伤心的事情是,一群人前来“欣赏”他几十年间的数十本构思本。待客人一走,他再清点,发现竟然少了两大本!
“你总得吸取教训吧?”我问。
“我不吸取。”他回答得竟是那么干脆,“要不就不是我韩美林了。我宁愿人人负我,也不负人。”他有一套活命哲学:没心没肺,能活百岁;问心无愧,活着不累。
这套哲学或许也是他艺术激情喷薄不已的原因吧,冯骥才就是这么认为的:“不止一次,我看到他为爱狂舞而稀里糊涂掉进陷阱后的垂头丧气,过后他却连疼痛的感觉都忘得一干二净,又张开双臂拥抱那些口头上挂着情义的人去了。然而正是这样——正是这种傻里傻气的爱和情义上的自我陶醉,使他的笔端不断开出新花。”
从不言苦 洒泪只为慈悲
“文化大革命”期间,韩美林因为和邓拓、田汉有牵连而入狱。1972年年底出狱时,他的双腿被打折了,体重只有 36公斤,吃饼干都会硌出一嘴的血,那是因为狱中只喝稀粥使他失去了咀嚼能力。
然而,他并没有哭诉悲苦,撒怨世间,而是在身处逆境之时,创作了一帧帧雅致疏朗、清逸隽永的花卉图案,“文化大革命”后汇成一本《山花烂漫》。他用艺术的“山花”,为人生呵护了一份宁静和美丽,寄托己心也慰藉世人。迄今,他的所有作品,没有一件是言苦的,苦难可以塑造韩美林,但绝不可能毁掉他。
但他毕竟是个艺术家,艺术家都敏感,敏感的人易流泪。韩美林也流泪,但他从不为自己流。
他会为猎人枪口下的小狐狸哭,会为食客筷子下的小猴子哭……他爱所有动物,动物受罪比他自己受罪还让他心疼。按每年的惯例,韩美林今年又出了新的挂历,动物是主角。画两只猴,写上“当年孙大圣,今日座上餐”;画两只猫头鹰,写上“名声不好,捉耗子还是挺尽力的”;画两只狐狸,写上“狐狸别再谦虚,你没有猎人狡猾” ……处处渗透着他的环保理念和对动物的怜惜。他和动物平等相处,家里的猫啊狗啊,起的是人名,称呼起来,就像自己的兄弟姐妹。
人类生存环境的恶化也会让他流泪。大气污染、水土流失、温室效应、森林和湿地面积减少……他见不得恶劣环境给人们带来的灾难,最近的暴风雪天气让他时时揪心。
他为中华民族曾经经历的苦难流泪,为赛场上受伤的体育健儿流泪,为缺乏文化自信、崇洋媚外的文化荒漠现象流泪。在他看来,中国的民间文化是丰富的宝藏,带给人们的艺术享受和精神支撑是无穷无尽的。别人留洋,他选择留“土”,民间文化是他艺术创作的基因,他是“陕北老奶奶的接班人”。
他是一个扎根本土、扎根泥土的人。他流泪,只因大爱,只为慈悲。
美丽哑女 摇人精魂
“天书”,在现代汉语的语境中,被解释为“难认的文字和难懂的文章”,是一种略含贬义的指称;但当学术泰斗季羡林用带着佛意的经体,为韩美林那厚厚一叠泣血之作题写书名的时候,“天书”回溯到它的本意,一如《天书》中诡谲字符透出的膜拜色彩。
这些文非文、书非书、画非画的文字和符号,并非韩美林的凭空臆造,它们都是我们祖先曾经创造并使用过的,至今还保存在上古的陶片、竹简、木牍、甲骨、岩画、石刻、钟鼎、彝器的铭文中。它们或许是秦代李斯统一文字之前的异体字,或许只是先人标记某些事物的记号,但其中的真正含义,早已被历史忘记得干干净净。
这些遥远而艰涩的符号,却让韩美林着迷,一头扎了进去,耗尽34载光阴,有心搜集并描摹在随身携带的构思本上,聚沙成塔,竟达三万之多!大篷车载着他跑贺兰山、桌子山、阴山、黑山、黄土高坡、海河大漠,找古址、古墓、古碑、古书。大篷车扬起的尘土,漫进了碑文的褶皱,而那被遗忘的碑文,却抖落封尘,齐刷刷地走进了《天书》。
起先,意图很单纯,无非是让线条、结构、形态上具有审美特性的“天书”来愉悦视觉、滋养绘画。但当这些奇文怪字、牛头马面成为韩美林创作的坚实后方,擦亮他无穷无尽、令自己都匪夷所思的艺术灵感时,他惊叹“我的艺术尚未开始!”“没有‘天书’,就没有我韩美林!”——只有一种解释,“天书”的神奇力量,是一种穿透时空的、文化的力量。
“她就像个聋哑美人,为什么一定要问她姓什么叫什么呢?难道她还不够艳压群芳、摇人精魂吗?”韩美林说,音乐里,C大调 F小调可以用“无标题”音乐让人们去听、去品、去联想、去享受,而遗存下来的“天书”,不正是这样的 C大调 F小调么?
不用它看它行吗?不用它写它行吗?古智慧、古字源,就这样随着韩美林的笔墨,淌进了我们的目光。在艺术创作中书画通境、无拘无束的韩美林,这一回却恪守“天书”原有的结构和字形,仅仅用艺术家特有的感觉,用韩氏风格的笔意顿挫,去心领神会人类初始的精神与美感。为什么?因为“天书”把你引领到了大艺术、大手笔、大气派,你仿佛站在一座山脚下,这座山就是中华民族的文化。
韩美林在《天书》自序中感慨:看到它,还用得着到外面去捡拾一些外人的牙慧,拿回中国当“教师爷”吗?《天书》研讨会上,“天书”为我们提示和强调的文化自尊、自信与自觉引起了专家共鸣,国学专家冯其庸更是预言:“天书”将因此成为永恒的话题。
天意做媒 情定终身
评价《天书》,众学者最爱用的词是:神、鬼、天、佛。黄苗子题诗:仓颉造字鬼夜哭,美林天书神灵服。不似之似美之美,人间能得几回读;
冯骥才作序:如果没有韩美林这样若有神助的画家,何来神奇美妙的“天书”,老天生了一个美林,美林生了这部《天书》;作家陈祖芬撰文:先有天意,后有“天书”,书人合一,天作之合,佛助,天助,英雄气长,天道有情……
连韩美林自己都不敢相信:《天书》一万多字,竟然没有一次悔笔,“莫非真是佛抱着我的手写出来的”?自孩提起,古文字便与他结下奇缘,并经由巧合造化,吟诵出绵长悱恻、波澜壮阔、地老天荒的情歌。这兴许就是天意,也是韩美林所认为的“每个人在世间走一遭的使命”,他的使命就是为失忆的“天书”招魂,在当代展现其摄人心魄的美。
在韩美林只有六七岁时,他意外地在一尊土地爷的屁股后面,掏出了《六书分类》等古书。年龄相仿的孩子们爱打弹子,小美林却玩起了古书上“图画”模样的篆书。这些古书形影不离伴随了他六七年,但在 13岁那年,韩美林当兵期间,古书被奶奶翻过来订成练习本,给弟弟上学用,用完了就生了火。韩美林得知后,痛不欲生,哭得满地打滚。本以为绝了望也绝了情,但谁会想到,25年后,“文化大革命”中被打断腿的他回到上海的妈妈家养病,一天,他拄着双拐前去福州路的旧书店,竟又与儿时的“书宝贝们”重逢。其时,正是最“左”的时期,韩美林却不管不顾别人异样的眼光,甩掉双拐,抱起《六书分类》放声痛哭,只觉得此时如果要让他和书一起死,他也绝无二话。
自从断了的情缘再次续上之后,韩美林对古文字的研究一发而不可收。但他是个另类的古文字爱好者——还和小时候一样,把古文字看作“图画”而不是“书法”。这种更注重古文字形态的审美方式,渐渐使他的视野拓展开去,开始搜集散落在历史遗存中“义不明”、“待考”、“不详”、“无考”的异体字、生僻字乃至一些符号、记号。
“无家可归”的“天书”被陆陆续续誊写到韩美林的构思本上。20多年前的一天,启功看到了这个本子,一句“你这是在办收容所啊”,把韩美林和周围的人都逗乐了。
幽默过后,启功语重心长地说:“把古文字描下来,只能说是资料,不能说是艺术。你能把他们写出来就好了,你是画家,又有书法底子,别人还真写不了……”就是这番话,决定了韩美林的终身大事——把“天书”写出来!
韩美林开始加快节奏搜集并动手开写,分批把写好的“天书”送到启功、欧阳中石、黄苗子、冯骥才等前辈和友好手中,“请大家看画”。
但启功先生终于没等到《天书》的出版。追悼会那天,韩美林磕了三个响头之后,抹泪离开。直到今天,他依然深深自责:“我太懒了,这本书应该出到他的前头……”
使命感和自责心理的交织之下,韩美林唯一可以做的,就是给自己不断加压。在他心中,有两个恢弘的计划:一是在明年的这个时候,出版《天书》下册;二是书写《中华古文字大典》,主要包括被废弃的古代文字,以及现用汉字的各种古文字版本。它可是一个浩大的工程,整套大典的厚度,估计相当于 30部《天书》。“这一般要用 20年才写得完,但我打算玩了命去写,争取向十八大献礼。”
(撰文 / 江胜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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