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将以魂魄之形，漫游于夏日的原野。"
——葛饰北斋
隅田川上的烟花
公元1760，龙年。
天气刚刚入秋，隅田川上依然热闹非凡。那是江户（今东京）最负盛名的游赏之所。
华丽的游船上挂满彩灯，妇女和武士们盛装出席，欢声笑语，觥筹交错。数月前川上的那场花火大会仍绚烂在他们的记忆深处——灼目的烟火照亮了整个江户的夜空，包括此刻暗淡无光的东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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葛饰北斋 两国桥夕凉花火见物图，两国桥是隅田川上的众桥之一
这一年，24岁的德川家治继任成为第十代幕府将军。也正是在这一年秋天，隅田川东岸的一间平房里，一个婴儿呱呱坠地，母亲为他取名中岛时太郎。
婴儿的生父已不可考，出生后不久，为了生计，母亲带着时太郎嫁给附近的制镜师作妾室。养父制铜镜的手艺远近闻名，不过他并不打算将祖传的手艺传给这个养子。
但对于年幼的中岛时太郎来说，不能学习制镜似乎并不是一件坏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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葛饰北斋 木刻版画制作图
生活在那个艺术家和手艺人的聚集区，他做过邻家书铺的送货员；跟着老师傅学过木刻；他也曾背着一人高的纸糊辣椒唱着辣椒之歌，跟着扮作河童、福神的卖艺人向路人讨赏钱。
在日常的奔波劳碌之余，从6岁开始，他最爱的就一直是画画。
师门的"叛徒"
19岁那年，自学颇有所得的中岛时太郎来到江户北郊，拜一代浮世绘大师胜川春章为师。
北郊最著名的是歌舞伎剧院，那里灯红酒绿，夜夜笙歌，相比晚明之秦淮亦不逊色。北郊也因此成为以歌舞伎为主要绘画题材的浮世绘画师们的聚集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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葛饰北斋 歌舞伎演员三代濑川菊之丞，屏风上首次出现了北斋标志性的巨浪图案
按当时拜师的规矩，中岛时太郎改名胜川春朗。拜入师门的那几年里，他追寻师傅专注于刻画戏剧舞台上歌舞演员，上图就是他这一时期的代表作。
然而，春朗并不满足于学习胜川派的画风，他对一切存在的风格都求知若渴。当时的日本虽采取了闭关锁国的国策，但仍留下长崎作为唯一通商口岸，从那里传入的欧洲画作以及原有的日本古典画风都被春朗学为己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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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马汉江 相州镰仓七里滨图，年长北斋13岁的司马汉江自学西画，称西洋画士
胜川春章极疼爱这位悟性极高的弟子，并没有对他加以责怪。但这种兼收并蓄的行为却被同门师兄视为对师门的背叛。35岁那年，老师去世后不久，他就被逐出师门。
恩师的去世和离开生活了15年的胜川派，对春朗来说是个不小的打击。殊不知他因祸得福，正式开启了他的开挂人生。
画狂人的进击
脱离了师门的限制，春朗博采众家之长，画艺和名气呈指数型增长。这从他的频繁改名就能略窥一二。
他首先改名宗理（出于对"琳派"代表人物表屋宗理的推崇），后来又改名北斋、政辰（二者都是北极星的意思，北斋信仰的日莲宗妙见菩萨被认为是北极星的化身），自号画狂人，最终在1805年，46岁时才正式取名为我们今日所熟知的葛饰北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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葛饰北斋 柳岛法性寺妙见堂图，法性寺妙见堂是位于江户城东的日莲宗道场
经过十多代幕府、近200年的和平发展，江户时期的日本正迎来它最后的盛世。加上第十一代幕府将军德川家齐是出了名的享乐主义者，上行下效，不论是贵族还是平民，追求精致与优雅成为了共同的诉求。
于是，在尚武的日本社会，诗人和艺术家却成为宠儿，儒家学者数量达到了剑客的16倍之多。这是真正属于北斋的时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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葛饰北斋 放梅图，图中文字为四方歌垣真颜的狂歌
他与狂放不羁的诗人为友，为他们的狂歌诗集绘制插图；他与最红的作家曲亭马琴合作，畅销书榜单被他们二人联手霸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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曲亭马琴与葛饰北斋合作 小说《椿说弓张月》内页
他是江户出版商们最想要讨好的对象，因为所有人都说，如果图本中的插图并非葛饰北斋所绘，那便不值得拥有。
此时的北斋已然炙手可热。
龙田川上的枫叶
让北斋这个名字真正传遍日本的，是几次震撼人心的行为艺术。
1804年4月的一天，江户音羽山护国寺内人山人海。来人并非是为了进寺参拜某座极灵应的佛祉，而是观看一场大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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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影《百日红》截图
人群中的凉云斋抱山在事后激动地记录了当时的场面：
"他（北斋）现场画了一幅百七十叠（约高20米，宽14米半）的佛像，（达摩的精神）仿佛越过了海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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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影《百日红》截图
这次以后，北斋的大名传入了幕府。在一天的宫廷宴会上，德川家齐请来北斋，命他和当时最著名的画家谷文晁同场作画。
谷文晁是日本画坛集大成的名手，当下绘制一幅拿手的古典山水，显然是有备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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谷文晁 山水图
北斋却不疾不徐地展开一张巨幅的白纸，用特大号的毛笔蘸以蓝色墨水，在纸上刷上一道道长长的墨痕。现场所有人都瞪大了眼睛。
接着，他从带来的篮子里掏出一只公鸡，用红色的颜料沾满公鸡的爪子，然后将它扔在画纸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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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录片《葛饰北斋：为画痴狂》截图
只见公鸡沿着墨痕在画上悠闲地漫步，等到走出画纸，北斋宣布此画完成，并将其命名为《龙田川上飘落的枫叶》。
这本是一个常见到有点老套的题材，却因这种前所未有的方式焕发了生机，从此，北斋的名字传遍了每一条大街小巷。
雷击的启示
御前表演之后，北斋名利双收。他周旋于出版商、诗人、小说家和贵族之间，渐渐感到了成名的压力。
1809年的一天，50岁的北斋在妙见寺内完成了为期21天的守夜仪式。夜晚，回家路上雷电交加，北斋被闪电击倒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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葛饰北斋 富岳三十六景之山下白雨，右下方的闪电图案被用作日本墨田北齐美术馆的logo
幸运的是，北斋并无大碍。他将这次经历视为上天的警示，决心改变自己的生活方式，从过度的商业创作和社交中抽离出来。
三年后，完成了拖欠的画稿，北斋离开居住了50年的江户，开始四处旅行。他将半生所见与旅行写生汇编成册。1814年，首卷《北斋漫画》一经发行就被抢购一空。这部漫画最终发行了 15卷，直至北斋去世才停止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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葛饰北斋 《北斋漫画》内页
这并不是现代意义上的漫画，它没有故事情节，更像是一部百科全书。各种表情的人、传说中的鬼怪，存在或不存在的你都可以在里面找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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葛饰北斋 《北斋漫画》内页
一年后，回到江户的北斋改名"戴斗"（头戴北斗七星，受星之祝福。被闪电击中后，他深信是他信奉妙见菩萨保护了他）。1820年，北斋再次改号"为一"。60年一甲子，深受中国文化影响的北斋将60岁后的人生视为崭新的开始，他将"再次成为一人"。
然而他不会想到，崭新的生命刚刚开始，就遭遇了一连串的厄运。
富士山的凝视
接下来的10年里，北斋的大女儿和第二任妻子先后去世。为了偿还不肖外孙转嫁给他的高额赌债，他拼命工作，后来又不幸中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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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影《眩：北斋之女》中的葛饰应为
好在北斋的三女儿在结束一次失败的婚姻后回到了他的身边，照料他起居的同时，也成为他最得力的助手，她就是葛饰应为（意为"追随为一"）。
1822年，荷兰东印度公司的船队抵达长崎。船长布洛霍夫久闻北斋的大名，向其高价订购15幅画作，希望北斋挑战用西洋画法表现江户风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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葛饰北斋 郊田骤雨图
北斋之前的客户一直是偏爱传统的日本人，这一次他可以百无禁忌地探索新的画风。东西方的交融在这位艺术大师身上产生了奇妙的化学反应。
这种反应的极致体现，就是后来举世闻名的《富岳三十六景》。在这套画作中，71岁的北斋频繁地使用欧洲透视法。全新的技法完美地传达了北斋高深的禅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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葛饰北斋 富岳三十六景之神奈川冲浪里
三只快艇正赶着运送渔货，水手们屈身前倾，准备与高扬的巨浪奋力一搏。海浪落下的刹那，溅起的白色泡沫像雪花落在白雪皑皑的富士山顶。
在北斋笔下，富士山始终在远处静静地凝视着红尘里的众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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富岳三十六景之骏州江尻、甲州三岛越
平凡的日常，精神的远山，瞬间即永恒。
飞升的黑龙
1834年春，75岁的北斋在他新出版的《富岳百景》中写下这样一段跋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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葛饰北斋 《富岳百景》卷一版权页
"余自六岁嗜摹写，年五十画作已多面世。念七十岁前所作之画无可取者。及七十三，方悟通鸟兽鱼虫之骨骼，草木生长之态。年八十愈有进步。至九十则须穷极奥妙，百岁方能得心应手。百十一岁则所画之物皆栩栩如生矣。但愿余能长寿，以证吾言不谬也。"
北斋从来不满足于画好某一件事物或掌握某一种风格。他为自己取的新号"卍"，就暗藏了他要写尽世间万物之神的决心。所以即使面对普通的西瓜，也尽力做到传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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葛饰北斋 西瓜图
为了在最后的日子里争分夺秒，北斋频繁搬家以逃离求画者的骚扰。而一旦安稳下来，他能在被子里从秋天待到春天。清醒时作画，困倦时把枕头放在头下就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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露木孔彰 北斋父女居所图
他不愿服老，89岁时在落款里得意地写下"眼镜不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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葛饰北斋 苍松满月图
然而，他终究预感到了死神的靠近。
在最后的日子里，他把自己想象成一只在倾盆大雨中咆哮的猛虎，黑云中腾飞的巨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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葛饰北斋 雨中虎、云中龙
龙、虎是东方神话的瑞兽。龙飞于天，行云降雨；虎啸于地，雨落虎身。
1849年5月10日，90岁的北斋最终化身"黑龙"，飞过富士山，去到了另一个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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葛饰北斋 富士越龙图
临行前，他恋恋不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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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影《眩：北斋之女》截图
或许老天也怕他成为"真正的画家"，夺了万物的造化吧。
作者：吃书人本吃
编辑：朱佳伟
责任编辑：叶松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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