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祖父是君主，但父亲不是。尽管如此，他仍然成为了储君。

某世纪末君主驾崩后，他和叔父为了争夺王位大打出手。四年后，他兵败，最后失踪，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他，就是布列塔尼公爵阿尔蒂尔一世。

家族破裂

英格兰国王亨利二世有四个成年的儿子，长子小亨利早逝，小亨利唯一的独子早夭，二王子理查迟迟未娶，小王子约翰也还没结婚，只有三王子杰弗里有妻有女，家庭完整。

然而，1186年，杰弗里突然去世，年仅28岁。

当初亨利二世因为通过继承、兼并而拥有了辽阔的领土并分封给了儿子们，却又不愿意放权，最终导致儿子们在母后阿基坦的埃莉诺带领下纷纷叛逆，通过迎娶布列塔尼女公爵康斯坦丝入主布列塔尼的杰弗里也是其中之一。在杰弗里的多年经营下，布列塔尼公国对于亨利二世来说已经是个独立的小王国。

杰弗里死后，亨利二世派人将杰弗里2岁的大女儿小埃莉诺从母亲康斯坦丝身边带走，自己抚养，作为孩子的爷爷，抚养儿子的遗孤也天经地义。掌握了布列塔尼的继承人，就等于间接掌握了布列塔尼。

但是，1187年，杰弗里的遗孀康斯坦丝又生下了一个男孩。在男尊女卑的年代，这个男孩将取代姐姐成为布列塔尼的第一继承人。不知在亨利二世心里，是又有了孙子的喜悦多一些，还是对投资孙女落空的失望多一些。

亨利二世的手下告诉康斯坦丝：这是国王事实上的长孙，国王希望给他起名为亨利，和爷爷同名。

拿孩子的名字致敬长辈这件事，杰弗里和康斯坦丝并不是第一次做，他们的大女儿就是照着孩子她奶奶起的名，所以儿子取爷爷的名字也不算过分的要求。

但是，对杰弗里来说，母后是叛逆的盟友，父王是叛逆的对象，他对母后和父王的感情本就不可同日而语。虽然现在杰弗里已经不能说话，但未亡人康斯坦丝与亨利二世之间连血缘的羁绊也没有，更谈不上家族之间的感情了。

康斯坦丝拒绝了公公的要求，给孩子起名为：阿尔蒂尔。

阿尔蒂尔在英语里叫亚瑟，看起来是在向古英国传奇名王亚瑟王致敬。但事实上，这是一个布列塔尼本土色彩的名字。

种种迹象，都表明着杰弗里的小家和亨利二世的大家虽然有着血缘的联系，但事实上已经彼此疏离了。

亨利二世没有再尝试把孙子也抢过来，但是他已经抢到手的孙女也别想回家了。

此消彼长？

1189年，亨利二世驾崩，理查继位为理查一世。

如果杰弗里还在，当然就是理查的继承人。现在虽然杰弗里已死，但鉴于阿尔蒂尔继承了杰弗里的权利，所以理查的继承人应该是阿尔蒂尔。

但是当时金雀花王朝的地盘太大了，不同的地区有不同的继承法，诺曼底地区的继承法就支持兄终弟及，也就是如果理查有所不虞，这些地方会把死去的杰弗里的子孙跳过去而支持约翰继位。

相比于成年人约翰，理查对小孩阿尔蒂尔更放心一些。阿尔蒂尔最多在母亲支持下把布列塔尼独立出去，对理查并没有直接的威胁，就算真的独立了，理查也可以武力收回。更何况……他手里还握着那个父王留给他的，足以要挟对方的人质。

而约翰就不一样了，他会趁理查参加十字军的时候直奔理查的龙椅而来。

理查对约翰恩威并施，一边在英格兰给他大量的领地以为拉拢，一边又掌控着这些地方的要塞。由于母后埃莉诺的干预，他允许约翰在英格兰摄政，还把亨利二世为约翰定下但还没履行的婚约变成了现实；另一方面，他和西西里国王坦克雷迪签订和约，约定坦克雷迪的女儿嫁给阿尔蒂尔。

可能理查还觉得自己一碗水端平了，但是，任何朝代下，将一位近支亲王抬举到和储君相当的地位，都是两头大内乱的征兆。君主在的情况下，当然一定程度上可以压住，但如果君主遭遇意外了呢？

就在这次十字军之行中，理查在回师途中被奥地利公爵利奥波德五世和神圣罗马帝国皇帝亨利六世绑架，索要赎金。约翰趁机勾结法国国王腓力二世，意欲谋反，未果。

当时，理查趁着参加十字军的机会娶了王后，一旦诞下婚生子嗣，阿尔蒂尔和约翰都只能重新摆正自己的位置。

埃莉诺太后没有支持约翰胡闹，她努力营救理查，为此不得不答应对方的狮子大开口。亨利六世是觊觎西西里王位的，理查和坦克雷迪攀亲家就是打亨利六世的脸，亨利六世不会轻易放过他的。

为了度过眼前的危机，理查不仅被迫承诺放弃对坦克雷迪的支持及付出一笔巨款，还应利奥波德五世的要求，将10岁的小埃莉诺嫁到奥地利当少奶奶。因为利奥波德五世突然去世，在教宗的干预下，婚约作废，埃莉诺太后带着孙女打道回府。

看起来，三房侄女为了救伯父差点舍身和亲，四房弟弟却图谋篡位，此消彼长，这一轮三房应该加分了吧？如果四房就此出局，也不足为怪。

致命转折

理查确实把约翰的封地没收得只剩爱尔兰了，但是，谋反固然是大罪，却不足以让约翰出局——谋反不同于其他罪责，一个人有暴虐前科的人当了国王很可能继续暴虐，但一个有谋反前科的人当了国王却不可能谋自己的反。

母后在上，理查还是要给约翰一个机会，彼此继续兄友弟恭。为了给约翰开脱，他甚至称27岁的约翰只是一个“被坏人带偏了的孩子”。

为了重获兄长的宠信，约翰开始为兄长鞍前马后地效劳，帮助兄长对抗腓力二世，一会儿在诺曼底布防，一会儿在法国都城巴黎附近打个城池抓个主教。

一边是军功越来越多的约翰，一边是被压迫太久了越来越想独立、和腓力二世越走越近的康斯坦丝，理查心里的天平开始倾斜，竟然把小埃莉诺和法国太子路易的婚事也谈崩了。对三房来说，实在是祸不单行，1194年亨利六世凭着理查支付的巨款组建了豪华舰队，征服了西西里王国，阿尔蒂尔的亲事也就黄了，即使履行，丈人背后也没有一个可以支持他的国家了。

但是当1196年康斯坦丝将7岁的阿尔蒂尔立为共治公爵的时候，理查还是给了他们母子一次机会，他召康斯坦丝母子来诺曼底，此举显然有利于确立阿尔蒂尔的地位，另一方面也可以更好地控制康斯坦丝这个不安分的弟媳。

当初，为了继续掌控康斯坦丝，亨利二世让她改嫁给第六代切斯特伯爵拉努尔夫·布隆德维尔。理查授意拉努尔夫以婚姻问题为由劫持康斯坦丝。

然而，失去女公爵坐镇的布列塔尼到处是叛乱，理查大怒，打着救侄子的旗号提兵前来镇压，把导致叛乱的锅丢给拉努尔夫。但是，他没有见到侄子，因为阿尔蒂尔已经被他的老师带到法国避难去了，正好陪路易太子读书。

理查是国王，阿尔蒂尔是储君，可两人却从未谋面，这实在太讽刺了。最后理查也只能和叛军讲和，放康斯坦丝回家，康斯坦丝一重获权力，马上宣布和拉努尔夫的婚姻作废。

这一折腾，就是2年过去了，理查的生命即将走到尽头。

当1199年理查因平乱受伤去世时，阿尔蒂尔也才只有12岁。理查觉得这样的一个少年必然要受制于寡母，投向腓力二世的怀抱；母后埃莉诺显然也偏爱约翰，阿尔蒂尔虽然是她的孙子，但更是康斯坦丝的儿子。

更要命的是……这时候身为太子的阿尔蒂尔可能还在巴黎，不在理查身边，就这样，他身不由己地失去了最后的机会——

理查遗命，传位约翰！

如果他传位的对象是阿尔蒂尔，那么那些唯君命是从的贵族将来也会站在阿尔蒂尔这一边，后来的故事也很可能会有一个不一样的结局。

一家团圆？

不只是这次，以后的英国历史上也不会有伯父传位给侄子的事件了。

当时，约翰正在布列塔尼，本来应该在那里的人应该是阿尔蒂尔。

如前所述，由于继承法的缘故，英格兰和诺曼底承认了约翰为自己的新主，埃莉诺太后是阿基坦女公爵当然也站边约翰，但包括金雀花祖产安茹在内的法国领地却也遵守着自己的继承法，支持阿尔蒂尔。腓力二世当然也是如此。

腓力二世和阿尔蒂尔联手，腓力二世剑指图尔，阿尔蒂尔直扑昂热，几乎将金雀花王朝的法国领地拦腰截断！

康斯坦丝也没闲着，改嫁了图阿尔的居伊，为自己母子寻找新的靠山。

但是，约翰领会了理查的意图，一边拉拢了对腓力二世不满的弗兰德伯爵鲍德温和布洛涅伯爵瑞诺，一边对安茹管家吉约姆·罗歇说阿尔蒂尔将成为法国卡佩王朝的傀儡，将其策反，吉约姆更亲自动手，将阿尔蒂尔和康斯坦丝劫持到勒芒；然而约翰任命的安茹管家艾梅里子爵却又将这对母子带到了安茹的治所昂热，又带到了腓力二世的宫廷。

这俩管家一定是把剧本拿反了。

1200年，腓力二世审时度势，和约翰签订了《勒古莱和约》，不仅承认约翰为英格兰国王，还承认他是金雀花王朝的大家长，也就是阿尔蒂尔的顶头上司，只要求约翰作为上级要罩着阿尔蒂尔、承认腓力二世是金雀花王朝法国领地的宗主、放弃与弗兰德和布洛涅两位伯爵结盟；作为回报，他也笑纳了约翰的2万马克。

为了巩固英法同盟，埃莉诺太后亲自出马，翻山越岭去卡斯蒂利亚迎接自己的外孙女布兰卡为法国太子妃。

接连几次婚约相继告吹后，小埃莉诺就没嫁出去，只要理查有心扶持约翰，就不会给阿尔蒂尔寻找一个强势的姐夫。眼看曾经的未婚夫娶了自己的表妹，求小埃莉诺的心理阴影面积。

1201年母亲康斯坦丝的去世，令阿尔蒂尔的处境愈发雪上加霜。见外人靠不住，他决定投靠毕竟和自己有血缘的约翰。

背叛和原谅，在金雀花家族早已是家常便饭了。

约翰最初也不是一个坏小孩，他也曾经有和蔼、慷慨这样的好名声。虽然他暂时扭转了局势，但还是对腓力二世低了头，史学家将他和理查对比，给他取了个绰号叫“软剑”。他显然也清楚自己在英法角力中并不占优。

而对阿尔蒂尔来说，毕竟这个叔叔膝下犹虚，在叔叔手底下多熬个几年，也不是没有希望接班。所以，这不是羊入虎口，而是各取所需。

在英格兰，在母亲身边长大的阿尔蒂尔第一次体验到了来自父族的温暖，也可以经常见到小埃莉诺这个明明和他从一个肚子里出来却在截然不同的环境下长大的姐姐。

他再不谙世事，也该明白，这个几乎被母亲忘了的姐姐，其实一直都是父族要挟他们母子的人质。

如今阿尔蒂尔本尊都来了，小埃莉诺也就不再是人质，可以做回一个纯粹的公主了，甚至还可以做弟弟和父族之间的中间人。

家贼难防

可是，因为王位之争而横亘在叔侄之间——准确说，是祖孙三代之间——的裂痕仍然存在，难以弥合，最终令这个本就残缺的王室家族又一次走向了分崩离析。

权力场上只有太后、国王和人质，哪来奶奶、叔叔和姐姐。

阿尔蒂尔跑回了昂热，1202年4月，他和腓力二世的女儿玛丽订了婚；而约翰也以近亲结婚为由作废了自己的婚姻，强娶了自己相中的、比侄女小埃莉诺还年轻的昂古莱姆的伊莎贝尔，因此冒犯了伊莎贝尔的未婚夫吕西尼昂家族。虽然他镇压了吕家的叛乱，但腓力二世也就有了以宗主名义召他入朝的借口，约翰以诺曼底公爵可以免入朝为由拒绝，腓力二世又拿约翰的其他头衔说事，说自己有权召见没有免入朝特权的安茹伯爵。

约翰当然是选择不去了，任凭腓力二世说他叛主理应讨伐。

既然要讨伐约翰，当然不能浪费了阿尔蒂尔这把利器。腓力二世答应，自己打下的法国领地全都归阿尔蒂尔，除了他想亲自占领的诺曼底以外。

这样，三方角力又回到了理查刚去世时的格局。

腓力在诺曼底以东节节得胜，阿尔蒂尔也不愿落后，得到了普瓦图的响应后，7月，他就联合吕家和普普瓦图盟友，仅用200骑兵就将奶奶埃莉诺太后围困在米拉博城堡。擒住奶奶，不怕叔叔不就范，如果能把奶奶争取到自己这边就更好了。最合适对奶奶打亲情牌的，正是他的姐姐小埃莉诺。虽然史无明言，但小埃莉诺这时候和他在一起，多半当初姐弟俩是一起从叔叔手下逃出来的。

15岁的阿尔蒂尔还是太年轻了，漏算了叛变的老管家吉约姆。吉约姆把约翰和他的雇佣军带到了战场，胜负瞬间扭转，阿尔蒂尔、小埃莉诺和吕家的一众首领都被俘虏了。

盟友的突然沦陷让腓力二世的侧翼变得单薄，他只得暂时撤军。

法莱城堡，阿尔蒂尔的囚禁地

约翰命令仆人们学习拜占庭帝国的先进技术和经验，对阿尔蒂尔进行致盲和阉割处理。

约翰得以重新掌握侄子侄女的命运，吉约姆功不可没。但约翰却忽视了吉约姆的功劳，又将自己俘获的几个贵族虐杀了。贵族之间都是沾亲带故的，安茹和布列塔尼的贵族们纷纷投靠腓力，希望腓力为他们死去的亲戚们做主。吉约姆也在投靠之列，不知这时候他是否后悔自己识人不明，枉作小人，白白坑了少爷和小姐。

阿尔蒂尔倒没有成为残废，因为贵族休伯特·伯格不愿对少爷下手，阻止了约翰的仆人们，这一点在莎士比亚剧作《约翰王》中有类似的体现；但这样休伯特又无法对约翰交代，于是他传出消息，说阿尔蒂尔已经自然死亡了。

自然死亡？布列塔尼诸侯表示你蒙傻子呢吧。

叛乱频发，令约翰财力吃紧，腓力二世也缓过来了。

约翰觉得自己应该做点什么了。

1203年4月后，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了布列塔尼公爵阿尔蒂尔的消息。《马加姆教堂年表》称，由于看守们都不愿对阿尔蒂尔动手，约翰只能亲自上了，趁着喝醉酒亲手杀了人，将尸体系上石头投入了塞纳河。澳大利亚小说家菲利普·林德赛则在《魔鬼和约翰王》中，怀疑阿尔蒂尔激怒约翰在先。

为了让叛军绝望，约翰终究还是决定了从根本上铲除叛军的旗帜，即使他的母后埃莉诺并不支持他这么做，现在她就这么一个嫡孙，她只是不支持他登基，并没有想要他的命。

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

斯人不复

办完事，约翰就着重提携了看守阿尔蒂尔的威廉·布劳斯。

但是，这样的操作适得其反，不仅没有让叛乱像无源之水一样就此消失，反而让约翰坐实了暴君的名声，他在法国愈发众叛亲离。

1204年埃莉诺太后也去世了，约翰逃离诺曼底，回到英格兰做了岛主。

1208年，失踪五年的阿尔蒂尔被欧洲各方公认为已经死亡。由于小埃莉诺被约翰挟持，布列塔尼让阿尔蒂尔的同母异父妹阿丽丝继位，而约翰则为了自己能够领有布列塔尼而主张小埃莉诺的继承权，并将和布列塔尼公爵绑定的里奇蒙伯爵领封给了她。

约翰有足够的时间后悔自己所做的一切，可是失踪的人却不会再出现，死去的人也不会再复活。

在文人墨客的笔下，阿尔蒂尔可以无数次登基，无数次被诗歌提及，可是原本历史上的他，却生不见人，死不见尸，甚至也意欲冒充他的野心家也没有一个。

不知魂归何处的他再也不能保护和他一起被俘的姐姐了，虽然小埃莉诺在约翰和其子亨利三世手里绝对没有性命之忧，生活待遇比照公主的标准一点没打折，但是这对父子希望三房杰弗里的血脉断在她身上，自然不会允许她有丈夫和孩子。

小埃莉诺当初还是个18岁的大姑娘，去世时却已经是57岁的老太太。她留下遗言，要葬在威尔特郡的安斯贝里教堂。

对这位堂姐不无愧疚的亨利三世欣然照办，那是一处和金雀花家族颇有渊源的所在，看来堂姐倔强了一辈子，总算认命了。

然而事实上，这座教堂建立的初衷是为了纪念终身守贞的圣母玛丽亚和被篡位叔父谋害的布列塔尼王子圣梅洛。

那个与亚瑟王同名的好弟弟，终究失落在茫茫的历史长河里了。

编辑：张子杰

责任编辑：李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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