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今这个时代,张爱玲已经成为一种文化现象,文坛内外都有一批“看张”的人们,参与着每一次对张爱玲“文墓”新的发掘和整理。作为其中一员,我前几年写过一本《缘来如此》(福建教育出版社),集合了我对张爱玲、苏青和胡兰成三人之间的离合因缘的探求,由此深知新的发现已经困难重重,但功夫不负有心人,上穷碧落下黄泉的搜求,给了我发现遗珠的机会。它来自一本1944年1月创刊的《淮海月刊》。
在徐州编辑、南京出版的《淮海月刊》是一本罕觏的刊物,存世量稀少,曝光率更尠。这本由中共地下党员高汉发行的刊物,诞生在汪伪政权的末期,郝鹏举任职淮海省主席的时期(省会徐州),共出刊八期,里边刊载张爱玲作品一篇《谈画》,也是最早刊载此文的刊物。为什么远在徐州的刊物,会出现张爱玲的文章呢?我有幸看到了这本杂志的其中几期,其中有一篇署名房紫的特稿《徐州·南京·上海》,揭示了《淮海月刊》与张爱玲的特殊关系。房紫在文中记述了他作为杂志编辑者,受高汉的委托到南京、上海两地向作家约稿的经过,此行目的是:“六月中旬,预订了南京上海之行,看看文化界的空气,再想请几个人写一点文章。”这个访问,为研究者提供了一份1944年初夏张爱玲的珍贵记录。这里集中谈谈房紫与张爱玲的两次见面。
初访张爱玲,房紫在南京见了胡兰成、池田笃纪和樊仲云,然后和胡兰成夫妇(胡兰成、应瑛娣)一起来到上海:火车带了一天梅雨把我运到上海,车中与胡夫妇谈天说地,却也免除些寂寞。
第四天(六月廿六日)的上午去看张爱玲:
终于挺了腰按照地址去找,事先胡与张有一个联络,一路走着,一路想这样有过接洽大概总能好些。
到了静安寺赫德路旁找到了那所公寓,一走进去,电梯门锁着,这就有意思了。从一层爬到六层,天热,自己到上海患了轻性的痢疾,精神渐次不济,亦只好听其如何地走到第六层,我在门口足足休息了五分钟吧,抹去了额上的汗才叩门进去。在沙发上坐下来的时候,眼睛似乎昏黑得一塌糊涂,话说不出口,这似乎有些难为情。我向来不十分善于词儿,在气急败坏的情形下话当然更说不出来。忽然自己又想到在这年头应付人本来是件哭笑不得的事,不能不克服自己的弱点,于是乎竭力镇静了一下,但最后仍有半晌呆着。主人坐在我的对面,很安详地等我启口。文学者也许比凡人更灵感一点,似乎观察出我的毛病,他(她)先笑盈盈地说了:先生从徐州来吧?很挤?这公寓现在的时间还没有电梯,走上来很觉得累?我还是看了他(她)半晌,没有说得出适宜的语(话),最后迸出来:徐州来,车上挤。请指教罢!如此又沉默了一下。看看屋子的情形,有两张很好的油画,一幅是航轮的尾部,一幅是人物,后来知道是他(她)母亲的作品。会客室很宽广,简洁而清静,几乎全部可以接受空间的光线。XX先生你府上哪里?他(她)看我不说话,又发问了,这有些像姐姐在问从远方回来的弟弟的口吻。XX,上海下去第一站就是。那你的普通话说的(得)不错了?在外面走惯了,北方话也逐渐会说些。最后我请她写稿,请她指教,出乎意外的她都应允了。就这么不在(到)二十分钟吧,看看自己的任务完了,起身告辞。
这是房紫初访张爱玲的记录,两人还是第一次见面。房紫带着初见女作家的尴尬和爬楼的疲累,见到了像姐姐一样的张爱玲。张爱玲当时住在赫德路的公寓六楼。赫德路即现在的常德路,公寓原名爱丁顿公寓,现名常德公寓,是张爱玲住得最长久的公寓,建成于1936年,由一位意大利建筑师建造。这幢公寓有电梯,却并不是整天都开,所以把房紫累到话都说不出。作者观察到,张爱玲的住所客厅很宽广,里面挂着她母亲的两幅油画,给人的感觉是简洁而清静。张爱玲对作者很亲近,像邻家姐姐,对约稿一口答允,或许是因为胡兰成的面子吧。
和胡兰成谈张爱玲
告辞了张爱玲,作者又回到胡兰成的寓所,于是有了一大段关于张爱玲的谈话——
到胡先生寓所,一见他,惊异地问我:有这么快?不到一刻钟吧,谈了些什么问题?
我把气急败坏的情形说了一遍。他忽然大笑起来,笑完之后,很浓地对我说:有一次,上海有几个“作家”连袂去看张爱玲。他们走了六层楼已经把全身力气消耗完了,谈话的时候,他们把态度故意弄得很自然、漂亮、大方。约摸连讲了一刻钟罢,把一些大道理都搬了出来,张一句话也不说,只是含笑看着他们,招待他们。……这样一来,“作家”们觉得空气不对了,逐渐萎缩起来,弄得非常尴尬。自此以后,他们就有裹足不前之势。不过,这六层楼之对付我真也不免冤枉呀?这自然有些对不起你,恐怕这时恰恰没有电梯。不过,拿这事来对付一些扭扭捏捏的人倒是好的。第二天上午一早我见胡先生,他又特别说:张爱玲说很对不起你,不过你的话似乎太少了,她以姐姐的姿态来招待你!她的年纪不是看样子比我大一些么?你几岁?二十五。恐怕她仅有二十三吧!我微微一怔。过后又想到这空气之下有好些是“多愁善感”的,在中国产生这样的女性原是不足道,有好些女青年的作为与行品使世界任何一国开明的人物要感到万分的惊奇。——她读书在香港大学,出身是北京附近的一个小村庄里,父亲是前清的官吏……
房紫记录胡兰成对张爱玲的介绍,恐怕有些隔膜,出生在北京附近的一个小村庄里的是她的爷爷张佩纶,河北丰润,前清官吏也是指张佩纶而不是她的父亲张志沂。张志沂生于1896年,恐怕来不及在1911年前做清朝的官吏。
胡兰成口中讲的几个“作家”去看张爱玲的故事,很可能是指几个作家爱惜新进作家名声,前来规劝她不要附逆不要给汉奸报刊投稿不要和附逆文人来往(讲大道理)而受到张爱玲漠视的事情。张爱玲一贯远离政治、远离是非、葆有自我的态度令人印象深刻,那是还只有二十三岁的张爱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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