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起普利策,很多的人第一反应是新闻照片,普利策新闻奖奖励的是在美国媒体中发表过的作品,并被称为“新闻界的诺贝尔奖”。不过普利策其实是一揽子奖项的总称,下面设置了14个新闻类奖项以及7个文学戏剧音乐类奖项,其中普利策小说奖是美国最著名的文学奖项之一,从1917年设立开始,只颁发给美国国籍的作家,获奖者包括辛克莱·刘易斯、赛珍珠、海明威、福克纳等诺贝尔文学奖得主,获奖作品包括《纯真年代》《飘》《老人与海》《愤怒的葡萄》《杀死一只知更鸟》等经典名著。另一个公认的美国最权威的文学奖项则是美国国家图书奖。
5月5日,凭借小说《镍币男孩》,美国作家科尔森·怀特黑德拿下了2020年普利策小说奖。
这已经是他四年之内第二次夺得普利策小说奖,而2017年他的得奖作品,还拿下了2016年美国国家图书奖,使他成为21世纪唯一一位同时获得美国国家图书家和普利策奖的小说家。这本一经推出就迅速屠榜,并被奥巴马和奥普拉盛赞的小说就是《地下铁道》。
这是一部关于美国黑奴逃亡的故事,翻开小说正文的第一章,怀特黑德只用一句话就把小说主人公被从非洲卖到美国当黑奴的外祖母悲惨一生描述清楚了:“阿贾里死在了棉花堆里,一团团棉铃在她周围飘忽游荡,宛如怒海之上翻卷的白浪”。
如果你看过电影《为奴十二年》,你脑海中一定会马上浮现出同样的开幕场景:衣着褴衫戴着镣铐的黑人奴隶走出货船底舱,像货物一样被摆在码头,等待着奴隶主挨个挑选:掰开嘴看看牙口,拍打一下裸露的后背,然后在一番讨价还价后被拽上去往农场的马车。和《汤姆叔叔的小屋》不同,这样的开场白让你明白这本书不会有善良的农场主与忠诚的汤姆叔叔和谐相处的桥段。
小说通过虚构的“地下铁道”串联起黑人少女的亡命之路,再一次揭示了美国黑暗的奴隶制度历史。但在看这本书的时候你不会觉得只是枯燥的了解一段美国史,而是在看一部盖·里奇的悬疑片——你常常跟随主角的视角慢慢进入戏剧高潮,然后导演突然打断主线,切换视角,你摸不着头脑又得从头开始了解新角色,随着阅读你会发现事情面貌越来越清晰,你开始期待着不同线路合并——有时候和主角会合,达到共时性效果,有时候则没有——作者巧妙地在这些地方留白,让读者自行想象。又或者像是在玩RPG游戏,总是有不同的NPC在线路上等待着你,你停下脚步,点开这个人的简介,看看你们俩的对话,获取一些帮助,但最终还是你一个人上路迎接未知,一路向北,不敢回头。
这是一部虚构类小说,就像影片开头总是写道:本故事纯属虚构,如有雷同纯属巧合,但它同时也被称为事实性小说,因为书中涉及的背景除了乌托邦式的地下铁道,其他的一切都有据可查:挂在树上的黑人尸体是真的,30年代美国政府秘密地对黑人进行梅毒实验是真的,这些怀特赛德都曾经在美国国家图书馆翻阅大量史料时找到;小说主人公科拉藏在顶楼的桥段也是真的,2017在上海的读书分享会接受专访时怀特黑德曾表示从奴隶主手中出逃的女奴哈丽特·雅各布斯所写的回忆录对他影响很大,他说,“她在顶楼阁楼呆了7年,等着过路人把她带出城”。地表下的救赎是魔幻的,地表上的折磨是真实的,小说模糊了历史和虚构的边界。而虚构的地下铁道本身,其实也是19世纪美国内战前废奴人士为帮助黑奴出逃而设立的秘密联络网的具象化表达。
历史上废奴人士帮助美国南方黑奴逃跑的路线
整部小说以第三人称视角描述,对于暴力场面,始终保持克制和委婉,但往往一句话就让读者感同身受,比如“蘸着辣椒水,用力搓他们血肉模糊的脊背。”故事也不是简单的非黑即白,苦难并不仅仅来自南方种植园农场主以及残忍的猎奴人,在对黑奴受压迫的场景描写穿插在故事中,作者时而用闪回,时而用视角切换,时而用插叙,在冷峻得近乎残忍的笔锋下展现一段事实:苦难同样来自同族人的欺凌。对种族内部的矛盾在以往的描写黑奴的小说中常常浅尝辄止,但怀特黑德毫不掩藏:有时候是人走茶凉后的欺压,有时候是人言可畏的谣言,有时候是奴隶之间的弱肉强食,有时候甚至是自由黑人为了自己的生存而去出卖黑奴甚至猎捕黑奴。小说探讨的不仅是种族,制度,还有人性。
对讽刺手法的巧妙运用是一本好书吸引人的重要因素,鲁迅、契诃夫等大作家都精于此道。《地下铁道》语言符号中同样弥漫着戏仿和嘲讽。比如说到棉花,棉花种植业可以说是整个蓄奴制无情的发动机,带动了工业资本主义的起飞,洁白的棉花背后是黑奴的血泪,是资本压迫黑人的象征,但是在白人世界里,安德森——一个棉花商人,每天总是早早出门最晚下班。
比如说到《独立宣言》——这一“美国梦”的背书,书中一方面白人奴隶主禁止黑奴识字,妄图看书都要被挖眼;另一方面,有白人奴隶主教不识字的黑奴背诵《独立宣言》用来博宾客一乐,转卖后被活活打死。美国梦的精髓核心流淌在《独立宣言》中,即人“生而平等”。然而,“写出这些话的白人想必对此也不理解,因为‘所有人‘并不真的意味着所有人。《独立宣言》不过是一部反复重演的伤天害理和巧取豪夺历史”。
作者对当时美国——一个建立在从印第安人那里抢来的土地之上,再用黑奴做经济引擎的国家评价道,“如果天下还有一丁点儿的公理,这个国家就不应该存在,因为它建国的基础是谋杀,盗窃,残忍的恶行,可我们做到了”。
关于小说主人公的塑造,以往描述黑奴制度历史的小说中总是偏向使用男性角色,小说则使用了女性角色——一个具备现代女性意识的角色。当其他黑奴面无表情看着奴隶主施暴时,她站出来替被害者分担痛苦;在博物馆当蓄奴制历史橱窗的活人展品时,她会用眼神逼退不尊重人的游客;她一路逃跑,都没有忘记寻找当初抛下她的母亲,这样的角色很难不让读者在阅读时投注感情,担心她之后的命运。科拉的形象不是灵感爆发,而是深思熟虑的产物,作者说这部小说酝酿了16年才开始动笔,“科拉的形象不会在十五年前出现在我头脑里,因为那时我年轻,太自我中心,不懂得感同身受”,她有自我觉醒的反抗意识,有高尚的价值观,有坚定的意志,有别于以往白人本质主义文学作品中“黑保姆”形象,也有别于后来单纯的“抗争者”形象,而成为一种新的“独立者”形象:“只要她认准属于自己的东西,不管多么微小,她都懂得它的珍贵。”
最后提一下作者,科尔森·怀特黑德从他在1999年的出道作品《直觉主义者》开始,就用电梯讽喻种族问题,到《地下铁道》这本书时,他的虚实结合技巧已经炉火纯青。美国国家图书奖的授奖词写道:“《地下铁道》是对科尔森·怀特黑德这位被誉为最敢于创新作家之一的认可。作为一个关于逃亡和追击的充满悬念的故事,它将幻想和反事实的元素与大胆、真切的美国奴隶制描写结合起来。”
美国黑奴的历史真相曾一直被淡化:“真相就是商店橱窗里不断变换的商品,在你看不到的时候任人摆弄,看上去很美,可你永远够不着。”
但作者写下这篇小说的用意,还是通过主人公科拉之口得以清晰表达:“一个有用的妄想要好过无用的真相。”
在“反政治正确”矫枉过正的今天,不妨读一下它。
编辑:张子杰
责任编辑:李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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