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愁河的浪荡汉子》插图:黄永玉
这里要讲讲曹辛之老兄。
我是在臧克家先生那里认识他的。他,一九一七年十月生,一九九五年去世,可惜他才活了七十八岁。
世人都知道他是现代诗人,是金石家,是书法家,是重要的装帧艺术家。我讲的是一个坦荡的好朋友,一个难忘的趣人。
他历史两头的牌子都硬。延安鲁艺出身,反右的右派。不管什么时候都是勤劳于文化艺术的大丈夫。
上海他住的那个地方名字记不起来了,是租的中国木结构老房子,中等偏下的讲究,不大,也不小。嫂夫人是我湖南同乡,当时也没打听清楚她的确实地方。有一个让人难忘的可爱至极的三四岁女儿。
曹辛之心胸亮堂,讲秘密话隔墙都听得见。
在这个家里,我搓过不少回饭。家乡人做的饭菜,记得清楚。他跟臧克家先生创办星群出版社,又出了一本诗刊叫做《诗创造》,我的木刻和诗在里头登过。好多新诗人朋友都是他介绍认识的。
《诗创造》很漂亮,至今我还认为那封面仍然数一数二。
辛之对人对事都是一把火,引得朋友心肠也热起来。
我和诗人有来往开始是野曼、彭燕郊,然后是李白凤、袁水拍,及至到了广东认识了欧外鸥、戴望舒,再后来去香港认识不少外地去香港的不写诗的诗人们。那时候叫做大时代。不写诗的诗人也混得很好。
辛之的朋友《九叶集》的诗人,一个个认识了。先认识他们的片言只字,后欣赏了他们的诗。
“诗,究竟必须首先是诗。”
这句王辛笛说的话解除我多年读诗的困惑。
实际上这是句大实话。顺着这意思演绎可做各种题目的游戏:
“诗人,究竟必须首先是诗人。”
“学校,究竟必须首先是学校。”
“教授,究竟必须首先是教授。”
“艺术,究竟必须首先是艺术。”
这话最是简单明了不过,有如卢梭那“天赋人权”四个字那么干脆。
诗要像诗,饭要像饭。
不像饭的饭难以下咽,不像诗的诗难以入目。这学问很大,讲究很多。做出来的诗内行称赞,广大老百姓也流传、喜欢。
说这话的王辛笛,在曹辛之嘴巴上常常提起。他也属鼠,大我一圈。属鼠大我一圈的人有的是,他的学历吓人。我念小学,他上英国留洋。我小学毕业,他回国教大学。
在曹家见面,相貌类乎常人,嗓门圆润带点沙音,做诗土洋底子厚,人格晴明,让不少内行朋友亲近喜欢。
长相、穿着,虽然普通,其实家里十分殷实;有钱在我们穷人眼里虽算不上本事,他却不露相地暗中支援,为星群出版社与《诗创造》解困,令人生尊重心。
王辛笛一辈子像本页数很多的辞典,费翻。他那套诗学和侠义行为,该让人认真写写才是。
他给过我一本《手掌集》,封面十分漂亮,是英国人刻的一幅木刻,一支细微优美的手掌。
我上世纪六十年代带着五岁的黑妮去过一次上海,在辛笛兄家里做过客,见到渊雅的文绮大嫂和几个甜美的女孩及一个男孩,现在想来,不晓得该是多大的大人了?
辛笛兄每来北京都到罐儿胡同舍下小聚。那时潘际垌兄、絜嫫大嫂都在,辛之兄和友梅嫂都在,有苗子、郁风、丁聪兄和沈峻嫂和同院的王逊。
辛笛兄喝不喝酒我记不得了,反正大家难得留下没有醉成一团的印象。
我在一篇短文章写过上海去世的老朋友们称呼上的困难。大部分人都滞于称哥老了一点、称叔小了一点的局面上。比如孙浩然、戈宝权、陈冰夷、唐大郎、张乐平、王辛笛这一辈。合适的只有大我六岁的黄裳和大我三岁的汪曾祺。
这方面其实不存在讨论的余地,闲话一句:“家父出生在光绪年间!”
和曹辛之,和《诗创造》算是告一段落,一九四八年与陆志庠一起跟张正宇去台湾编一本台湾风光画册,住了七个月,后来到了香港。曹辛之老兄也到了香港。他一直在邹韬奋先生那个出版系统工作。那时候大家的心情和过日子都很兴奋,特别有意思的事是,全中国活着的文化界重要人物(文学、戏剧、电影、音乐、美术……)都到香港来了。在这里平平安安地准备迎接全国解放战争的胜利。
我给生活出版社刻了不少木刻都是辛之兄的介绍,认识出版社不少朋友也是辛之兄的介绍,解放后这批人都是出版各方面的头头,王子野、王方子、范用、齐速……
那时候香港文化界流传一个好意的笑话,说邹韬奋先生挑选生活出版社的干部,都找跟他长得模样、尺寸差不多的,给国民党特务工作上造成很大的不方便。
生活出版社庆祝解放出的那本厚厚的日记簿,辛之兄用了我不少木刻。后来他跟大伙回大陆了,也不晓得什么时候走的。一直到一九五三年我回到北京才见到面,他已在人民美术出版社了。后来才晓得辛之兄跟以前那位大嫂闹翻了天、打官司,我们分别的这几年,他坐牢受了不少苦。
一位去世的广东老大姐陈实写了一篇有关我的文章提到:
“爱一个人不是罪,以前爱过现在不爱,也不是罪;爱是感觉,不是行为,不能审判,即使道德上也没有对与错的问题,但是作为望舒的朋友,我不能不为他的遭遇慨叹天地不仁。他在世上只活了不到四十五年,最后的七八年真是灾难的岁月——两度被心爱的女人背弃,香港沦陷时期坐过牢,受过酷刑……”
我同意她纯粹的爱情观点。那个跟妈妈一起的可怜女孩子怎么办?天理人情,女方吃亏太多。
一般地讲,朋友离婚我不好受。
只有一次,我听了几乎笑得肚子痛。
这对老夫妻朋友公然举行“离婚典礼”。
在一家豪华的酒店礼堂。
有司仪,有离婚典礼主席,有不少重要来宾。
司仪宣布女士、先生离婚典礼开始,尊敬的先生离婚典礼主席致辞。致辞毕。
离婚人先生致辞:
“我,人,与女士一九三六年结婚至今,已经十七年有多,她的容貌,她的风度,她的教养,多少年来一直成为我朋友们中的美谈。我们相扶相携好不容易度过这苦难的抗战八年岁月,又热血奔腾地迎来了解放战争的胜利,组织上给我们安排了一个这么好的生活环境,鼓舞我们在工作上取得更好的成绩,在这里我表示对组织衷心地感谢。每天早晨,打开东边的大窗,迎着初升的太阳,挺起胸脯,满面笑容,接受每天新的工作号令。
“多少年来亏得女士操劳家务、历尽艰辛,她的宽和的性格,包括对于我多方缺点毛病的容忍,在这里我表示万分的感谢和惭愧。我们分别之后,预祝她有更美满的生活,事业上获得更大的成功。(离婚的两人上前握手加拥抱。)”
来宾鼓掌。
司仪宣布:
离婚人女士致辞:
“正如先生所讲的,我们在十七年艰苦岁月中共度患难等待美好的未来,终于达到了目的,充分满足了我们两人共同的愿望。先生自小就是个天才,勤奋好学,著作等身,受到群众的欢迎。先生为人大方慷慨,不拘小节,广交天下朋友,是我永远学习的榜样。不过,在临别时刻,我也向先生提出几条批评意见希望先生改正。第一是进出房间要记住关电灯。第二是要记得洗脚,晚上脱袜子不要乱丢。第三,外出要记得随身带钥匙。我的话完了。”
两人再次握手拥抱。
司仪宣布:
来宾致辞。
先是一位戴眼镜、穿旗袍近五十岁的女士上台。取出手绢掩脸痛哭,讲一句,哭一声:
“多年的夫妻了,我以为你们在家吵吵闹闹算了,没想到你俩真上了法院,你俩几十年住在一起惯了,看你们以后怎么办?怎么过日子?两个人哪里来这么大仇?……真的上法院,亏你两个讲得出那么多理由……看咯,法院盖了大章……难挽回了……”话没说完就这样号哭得瘫在地上。
离婚的当事人都新新鲜鲜地自己上台下台,倒是这位认真的女宾,三个人才扶了下来,劝到洗手间去。
一个男宾上台,一手插在裤腰袋里头,快六十的人了,竖硬的头发,两道完全没有必要这么黑的眉毛,来回在台上左右走动端着奥赛罗的架子:
“你俩说吧!无聊不无聊?打完官司还开离婚会,离婚离成这个样子,离得轰轰烈烈,犯得着吗?算什么事嘛?红,还是白?好玩吗?你们闲慌了,弄这么多人跟你们一起闹。我亲眼看着你两个长大,有什么了不起?以为自己是名人了,连离婚都要闹点噱头出来,这是清醒的文化行为吗?这叫做社会性撒娇,你们饭涨饱了,活该!现世报!我惹不起你们,你们以后什么事都别找我,先告诉你们,打个招呼!来一个滚一个!”那老头骂完,一个人气汹汹出门去了!
原来还有几个女士和先生心里头排着队想讲话的,一场热烈的兴致让恶老头切断了。
谁猜得出底下的节目是什么?
“告别宴”!
三桌。这个性质悲哀的宴会,大家居然吃得虎虎有生气,说菜做得不错,下次还来。
叙述回到辛之兄这边。
新夫人姓赵,是我美院学生的姐姐。当然是位美人,要不然辛之兄不会为她付出那么大的牺牲。他们有座美丽的小独院的家,就在我上班快到美院的“西夹道”,协和医院对面。多少年过去了,他们生下了二女一男三个可爱的孩子。
永远忘不了那小小的大门,灰墙和三四级台阶。在北京,有这么一座独院的家好珍贵。
一大排朝南的玻璃窗,满房挂着自己和朋友的字画。
辛之兄脾气急,工作起来却很从容,要求出品尖端又尖端。朋友们都欣赏他的诚实。他们家被踏蚀的门坎,有我一部分责任。
他有幽默感,所以大度。多少多少年后,他讲他自己一个笑话:
“反右开始,人民美术出版社第一个划右派的是我。我倒不是不怕,而是觉得怕也没有用。那时运动刚开始,办公室那天人还没来齐,我捡了张《人民日报》在看着等待,那个黄苗子——
黄苗子老兄那时在人民美术出版社工作,多人在一间大房间办公。
黄苗子说话了:“哎!小组长!都已经要开会了,还有人在看报。"
“那当然是指我。我马上放下报纸盯住他:‘怎么样?还有什么?报不看了!来罢!’心里这么想。”
没过几天,在办公室,我举起报纸向大家:“今天《人民日报》大文章大家看到没有?二流堂问题出来了:里头一系列二流堂人物,有黄苗子在内。”
“我也不晓得人那时候是怎么了,心就是那么窄。人家倒霉,我就高兴,一报还一报……”辛之兄说。
又是多少年过去了,那时候,我们很少谈诗,诗在我心里一点都不重要。
唐山地震了。唐山地震那么厉害,我们其实并不清楚它如何厉害,只听说死了非常多的人,我们依然住在现在想起来非常可怕的周围是砖墙的地方,一旦北京也大震起来,我们的家就是埋我们的坟,既来不及躲,也来不及跑。以为在院子里搭个棚就可以了,周围的高房子往哪里跑都来不及。人这个东西的天地就那么狭窄,一线生机就那么安乐开颜,在院子晾衣服的铁丝夹几个木夹子,木夹子上夹几张长纸条,地震一来,马上看得到纸条晃荡。一点不错,那几天大家经常做纸条晃荡的游戏,自我叫好。要是真来个唐山式的大晃荡,你还来得及笑吗?
上头命令所有火车站周围胡同的居民,都到广场搭塑料帐篷去住,不准住在家里。开始有点反感,后来一家挨一家在广场搭成胡同过日子,又觉得生趣盎然,特别涌现社会生活的安全价值。这措施从火车站大街一直漫延到长安大街去了,行动真是喜人,过去没来往的街坊也变成命运相共的战友,烟茶相待熟人,原以为这天堂乐园日子起码有十天半月的延续,没想到上头来了命令,明天清晨以前撤回所有帐篷,恢复火车站原来样子。于是这又让人产生新的惜别和怅惘的心情。
好不容易复原了心情和生活,辛之全家忽然到罐儿胡同向我们告别,要到上海去生活。
“是调动工作吗?”我问。
辛之狮子大摇头说:
“这年月哪里还有心情调动工作!你要能走我劝你全家赶快搬回老家。北京周围给十三陵水库、官厅水库、密云水库包围,北京属华北地震带范围,只要一震,水库一塌,北京马上一片汪洋。水没来震波先到,人跑都来不及……”他态度非常认真恳切。
“怎么地质学家、水文学家,所有科学家、政府都不知道的事,让你一个人知道了?你这几天没睡好是不是?”我打趣他。
“我这是为你好!要不然不找你!”他说。
“对!你为我好,多谢你。你一家这么多人去上海找谁?”我问他。
“找辛笛!”他答。
“他回信了?”我问。
“来不及了!我们马上上火车!”他说。
“你买好票了?”我问。
“乘这时候乱,火车上不要票。”他答。
“你带了钱吗?万一要买票呢?”我问。
“没什么钱”他伸手臂给我看,“到紧急关头,卖这块表。”
“那你那西夹道的房子,那个家呢?就光身一点行李都不带?”我问。
“命都不保了,还管那个家?(他用了《打渔杀家》的台词。)再见了,再见了,后会有期!”就那么一阵风刮走了。
“好!好!一路顺风,不送,不送!”我嘴巴客气,心里笑他“后会有期”?我都成鱼鳖了,还“有期”个屁?
问题不在这里……
辛之是个办事精细、有韧性有头脑的男子汉,什么力量影响他产生这个天真行动?
几天或十几天或一个月后,在王府井街上碰见他,吓了一跳:
“老兄,你没走呀?”
他含糊地回答:
“没走!”
当时我不记得什么理由没有追问,事情就那么过去了。记得他是一九一七年出生,大我七岁。我浪荡成性,到处走动,他一九九五年逝世,我在国外,九六年才回北京,没能参加他的追悼,是一件深深遗憾的事。……
编辑:朱佳伟
责任编辑:李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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