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晓琳
前不久,我接到舅妈打来的电话,浦东外婆于睡梦中悄然离世,享年104岁。浦东外婆是我舅妈的母亲,上海浦东孙桥乡人。为将她与我自己的外婆相区别,我自小就称她老人家为“浦东外婆”。浦东外婆26岁守寡,从此再未嫁人,独自含辛茹苦养育一双儿女。她曾将12岁的女儿送进纱厂当童工,自己带着小儿子在浦东乡下种田。解放后,纺织厂女工的社会地位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她们年纪轻工资高。我舅舅毕业于中国人民大学,却心甘情愿娶个纺织姑娘当老婆,结婚时旁人不无羡慕地说他赛过娶了爿小银行。也有人称赞浦东外婆有眼光,早早送女儿去做工,找了个能挣大钱的营生。浦东外婆总是眼泪汪汪辩解:“孤儿寡母苦啊,不然哪能舍得送小姑娘去做工。”
浦东外婆不识字,却喜欢跟小青年们谈山海经。有人问及她的年纪,浦东外婆回答:“辛亥革命那年养出来的,你自己去算好了。”若此人恰好不清楚辛亥革命历史,浦东外婆便洋洋得意调侃:“喔哟哟,读书读到啥地方去啦,连辛亥革命也不晓得。”有一回,我们表兄弟姐妹几个带浦东外婆去看电影《地雷战》,回到家浦东外婆发表了看法:“其实东洋人也不是个个都凶的,从前伲浦东乡下来过东洋兵,有个伙头将军(伙夫)借去一把菜刀,过了两天把刀洗干净还回来,还朝我鞠躬谢谢。”她话音刚落,我们这群看着《地道战》、《地雷战》长大的孩子蜂拥而上,都想捂住她嘴巴。我还义正词严教训道:“浦东外婆你反动噢,日本鬼子杀人放火,哪有好人?”浦东外婆显然害怕了,红着脸低下头告饶:“我讲错了,我讲错了,你们不要告诉大人哦。”我长大成年后,读到历史资料记载,当年侵华日军中确实存在着一些反战人士。由此想来,浦东外婆遇到人性尚未泯灭的日本兵,也是可能的。
上世纪60年代,舅舅和舅妈去江西支内,浦东外婆带着我年幼的表弟表妹留在上海。每隔十天半个月,浦东外婆就会找我帮她写信,写信的时间通常是星期天下午,我已经做完了回家作业。浦东外婆会将一个小碟子放在我面前,里面或是油氽花生米,或是蘸了绵白糖的煮芋艿,作为对我的犒劳。我吃过东西自然得认认真真写信,先写在草稿纸上。浦东外婆说一句我写一句,不会写的字就查《小学生字典》,写完后还要反复念几遍给她听,直到浦东外婆听了完全满意,实在想不出什么事情需要补充叙述了,我才会誊写到信纸上。写完信后,寄信也是我的工作。浦东外婆会给我一毛钱,八分钱买邮票,一分钱买牛皮纸信封,剩下的一分钱给我买糖吃。我舍不得花钱买糖,手心里攥着一分钱跑向弄堂口的小书摊,一分钱可以让我度过长长的快乐时光。浦东外婆知道我爱看小人书,以后就用剪鞋样剩余的纸张糊信封,这样可以省下买信封的钱,而我每次为她写信寄信后,也就有了两分钱去看小人书。父母曾经批评我:“少先队员应该学雷锋助人为乐,怎么可以拿别人钱?”浦东外婆就替我开脱:“小人喜欢看书是好事情,将来长大了本事也大。”
后来我的生活发生了变化,工作、结婚、搬家、出国,很少再见到浦东外婆。近年来虽然住在同一座城市里,但关于她老人家的信息,大多也是从早已双双退休回沪的舅舅和舅妈处得知的。浦东外婆一辈子身体健康,几乎没进过医院大门,偶尔有个头疼脑热,去药房买点药便完事了。她八十多岁时还在伺候孙女做月子,九十多岁自己动手洗衣服,一百岁那年被评为街道“健康老人”,全家福照片上已是五世同堂。浦东外婆晚年最喜欢说的一句话是:“我福气好啊,一生一世没有用过病历卡。”写完这则小文,我仿佛重回少年时代为浦东外婆写信的场景,她坐在我对面的竹椅上,边纳鞋底边说:“你写好啦,读出来给我听听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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