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黄琦雯出版了她的《音乐电影院》，MUSIC&MOVIE。她带上了那么多的帽子：摩登复古、声音电影、能量电音、香草骑士……这差不多毁了她。专辑前言，一篇《香草骑士》的引言，堆积更多的术语、概念、理论，人们必须扒开一堆堆的蕾丝和珠帘，穿过重重叠叠的迷障，才可能一探她的芳心——这张专辑最精彩的部分。

有些人注意到了。几位乐评人，热情地为它叫好、写评论；并且，不舍地加持、努力地据理力争，使黄琦雯获得了华语金曲奖年度最佳电子艺人的桂冠。在评论中，他们披开——或者说披挂着引言中的概念前行，像是一身笨重铠甲的武士，又像是富丽雍容的古装美人，在闪耀着珠宝、文物、词汇和隐喻的老电影的密林中穿行：关于《雨》与中国第一首流行歌曲《毛毛雨》，关于《幸福》与老电影《凤凰于飞》，关于《幸福的暗号》与大上海时代曲《玫瑰玫瑰我爱你》，关于《何日君再来》与以前的那首《何日君再来》……

在《何日君再来》中，黄琦雯以半梦的喃喃唱出这样的话：“忘记了我的眼泪如何落下/只记得夜晚你的声音/在电话里好温暖好安慰/我听着入梦里发呆”——“能量电音”像蓝色雨雾骤然散去，露出了城市夜幕中的内室一角，一个骄傲的女人，在深夜里露出她的脆弱，露出失去爱恋、渴慕着爱恋的万千柔情，那声音里直达真人真心的真境，令人怦然心动。

“因为这样的日子/我才有理由说想你”，如此难以自拔的思念之后，这样的女性表白超出了依恋、温柔，又依恋、温柔得郑重，寄语深沉，担负了两个人的情感和恩义。而她最后的感悟，“原来爱与不爱/最后都将会变成你我的孤单”，超出男女之情，越过性别，逼近了人性深处的普遍真相。

于是两首《何日君再来》，只有名字是相同的。

专辑的至为动人之处，就是在这里——去除了那些概念的累赘，这其实是一张纯真的专辑；曲曲美妙的旋律，歌声里直达真人真心的真境，以及这真境表现出来的，那样一个外表冷艳、内心温暖、令人尊敬的女子，让人一尝微喜，再尝沉醉，三尝入心。在一批有着大众情歌面貌的歌曲里，却也有着歌者自己的真；在一个近似于“超级女明星”的声音里，却住着一个真人、一个有着丰富内心世界的女性。这在今天的大众流行场景里，几乎是让人不敢相信的事。

一个舞台上的舞蹈女生，十几岁因热爱转向了歌唱，在经过了十几年的世事翻覆、人情冷暖、人际翻滚之后，依然热爱着歌唱。一个国家艺术院团的音乐硕士、歌唱演员，挚爱着经典，用经典的标准和经典的方式，写出一首首具有经典品质的歌曲。在电子乐的音流中，在摇滚乐的激越中，在流行乐的浮声中，在古典乐的交响中，任什么声响包裹、风格纠缠、浪漫香艳，都不能改变歌曲自身那一缕来自久远、延绵至今的古典的韵致。

这些歌曲，全有着终究风雅的均衡和优美。有一点点钢琴创作的痕迹，用钢琴对乐思作着展开、修缮或收束，但是不明显，明显的是歌唱自身的灵感逻辑，在奔跑、流动中舒展，在空中看不见的线线圈圈规规式式中舞蹈。而它们的演唱方式，有着百般变化，又让你感到没有什么变化。这演唱是精心的、精细的、精湛的，吐字发声，有着各式高超技巧，有着十足精致，又经过了思考，处心积虑，追求着完美的目标。歌手的发声方式、演唱表情，如此多样，却一直是一个人。16首歌曲，这一个女声，仪态万方，从低音、中音到高音，全都是一个声音，呈现着一种统一的音色。

这些，都是大歌手的标志。《四季歌》嫁接了旧曲和新制、复古和现代，《茉莉花》《阿哥阿妹》展现了良好的和声及其在和声中变奏、编唱的能力；《没有人知道我》如同能量满格的迪斯科女王；《何日君再来》以情带声，唱出微妙的语气、心底的微澜、人物内心原本听不见的轻叹；《幸福的暗号》把四四拍副歌唱成拖曳的连续的12个重音，让原本平常的节奏，变得摇荡多姿，呈现出不寻常的意语端凝……

从曲调和演唱来看，这些歌曲已经具有经典的面貌。如果这歌手再懂得一点歌词点亮人心的奥妙，适当地放弃一点技术，再多一点点气派和音量，那么我们面对的，将不再是一张优秀的专辑，而是珍宝。

与老歌、与老电影有关：《阿哥阿妹》是老电影《芦笙恋歌》插曲的变奏式翻唱，《茉莉花》用上了原作和声并在原作和声上展开，《四季歌》是同名经典旋律的延伸叠加式创作……本来，这女子的意图是，用上世纪的中国老电影，古老的经典，那旧时代的声音影像，搭置一座“声音电影秀”的舞台——歌手和舞者，则在这百年光影、现代声光电的背景上，现场表演这些歌曲。因着这层关系，这些歌曲有时有触发于昔日经典的样式，有时有倾慕于昔日经典的关键词汇。

这所有的歌，几乎都来自黄琦雯自己词曲。她还兼并了制作人，将所有的编曲、演奏、管弦乐队、音乐录影带的人选，由她一手物色。现在，专辑出版十个月后，“声音电影秀”的制造又已经展开，还是黄琦雯穿针引线，从头张罗至尾。

音乐术语中有一个词汇，diva。这个词的中译一直不那么令人满意：歌剧女主角、歌剧红伶、著名女歌唱家、天后……diva不只是歌剧女主角，她是歌剧中最重要的女性，是那角色，也是那演唱者；diva是一种风范，有着技压群芳的演唱、倾国倾城的声音表现；diva甚至近乎一种音乐风格，在流行音乐中，diva不管怎么不同，必有一种相同——一种傲视人寰、出凡入圣、倾倒众生的歌剧女高音的品质。

黄琦雯的演唱，就是diva，虽然格局尚小，却仍显落落大方。本来diva需要一个舞台、一支团队，是伯乐、雄厚财力和艺术团体三脚支撑的宠儿，黄琦雯却几乎是单枪匹马、单打独斗。传统唱片产业垮台后，diva的道路事实上已经中断。黄琦雯走上这条路是不得已的、唯一的，像一位全能音乐战士。

随着专业口碑渐次向外扩散，流行音乐的大众，有一些开始知晓黄琦雯。仿佛一场华美的大梦，仿佛映着月光从空中倾泻下来并时时飘动的玫瑰色丝绸，这未来的歌魂魅影、天后幽情，或来到一个错误的时间，却也因此，呈现出一种异样的、坚韧的、冷艳而端庄的美。

2015年6月7日

文/李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