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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佐赞

研究者总是会在某一方面近于被研究对象的精神气质，这种不同于流俗的精神气质，与其说是来自内心的修养，还不如说是来自一种对被研究者特有精神气质的欣赏能力。如朱正先生，一辈子研究鲁迅，其毫不留情的批判精神就和鲁迅神似。

朱正先生的第一本书《鲁迅传略》1956年出版，当时他25岁，1982年这本书的修订本出版，相隔了25年，字数增加了一倍，原来10万字的作品已经是二十多万字了。朱正先生自己最看重的《鲁迅回忆录正误》一书，此书最早出版是在1979年末，我手上的是2006年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的本子，书后面有四个后记，初版后记作者说这本书“作为实际上的征求意见本”，后面再版后记三版后记以及增订本的后记，都有作者强调的不断正之的语言：不是简单地增订，同时还匡正谬误。

朱正先生最近出版的《鲁迅的人际关系--从文化界教育界到政界军界》（中华书局版）一书，也是其对之前的《鲁迅的人脉》一书的修订和增补，原书二百多页，现在这本书已经是五百多页了。关于这两本书，朱正先生在后记里分别说过：在书中我毫不留情面地批评了别人的著作，我这本书也期待读者不留情面的批评。又说：如果我能找到新的材料，我将还要继续写下去。

熟悉朱正先生著作的人，几乎都能看出朱正先生对自己的作品不断正之这个特点。朱先生不但对自己的作品不断正之，对别人的作品，如果观点或者史实有误，他也会以史正之来以正视听。

2014年8月朱正先生撰写了一篇《关于共产国际的解散》，指出共产国际的解散虽说是1943年5月22日才公开宣布的，可是根据季米特洛夫著的《季米特洛夫日记选编》中的1941年4月20日的日记，斯大林早在苏德战争尚未开始之时就起意要解散它了。--修正了斯大林1943年5月22日突然宣布解散共产国际的说法。一篇仅仅千余字小文，把共产国际解散的时间说得清清楚楚，让很多专家学者为之喝彩，说 “这真是一篇绝妙文字”（程巢父《朱正的考证》）。

在《鲁迅的人际关系》里有一篇题为《“史人”“妄人”曹聚仁》，主要内容是匡正曹聚仁《鲁迅评传》中某些错误观点和错误史实。朱正先生全面审读了曹聚仁的《鲁迅评传》（1967年香港版的《鲁迅年谱》），指出了作者文中的几处硬伤。比如，“以贺龙、叶挺的四军为骨干，八月在南昌起义，是为红军之始。”朱正先生指出，贺龙不属四军，当时他是国民革命军第二十军军长。

朱正先生文如其名，其文直其文核，不虚美不隐恶，为文以外，生活中的他也是这样直接质朴和执着。余生也晚，不敢说和朱先生有多么久多么深的交往，但近几年朱先生来上海出差，每次来都会相约见个面吃顿饭，我去长沙时候也会去他家拜访。但和朱正先生这么多年的交往，我有两次目送的经历最为记忆深刻，也真正体会到了朱正先生的不迁就。近年，在长沙，他领我们去拜访钟叔河先生，从钟先生家出来后他坚持要自己乘公交回家，不肯让我们打车送他，那种坚持是不容商量的。八十多岁的老先生挤公交还要中途换乘才能到家，这让我们紧张无比，尾随在他后面看他上了公交车，然后赶快和他家公子电话说明，他家公子听后笑说那不是一般的“轴”，悬着的心一直等他到家了他家公子报平安了才放下来。还有一次是在上海陪他看望欧阳文彬先生，饭后我说开车送他回宾馆，他扬了扬他手上的离休证说我坐地铁回去，离休干部不要票，还笑说不坐白不坐，这一次也是直到他安全到达宾馆后我才放下悬着的心。

别看为文为人朱正先生那么不迁就，但他的思想却非常的开放。他靠研究鲁迅成名成家，对鲁迅作品、生平、交游等都如数家珍。有一次和朱正先生聊天，说到有争议的鲁迅，我说至少鲁迅的文字真是让人倾慕不已，你看那一百多字的鲁迅致李秉中的信，写得多好，音律节奏有骈体之美，文格又不卑靡似南北朝，当我默念前一部分时候，朱正先生马上接着说：“仍不能绝裾而去，野人怀土，小草恋山，亦可哀也。”可就是这样一位鲁迅通，思想却一点都不保守，比如，他认为教材中鲁迅作品大撤退和年轻人不读鲁迅作品，这些都是社会的进步，他说鲁迅也有没有写好的文章，也有并不妥当的见解，中国好作家很多，教材不应该只有鲁迅，还有年轻人也应该读属于自己时代的作品。--朱正先生是真正理解鲁迅思想精髓的人。

说朱正先生是真正地理解了鲁迅思想精髓的人，还有一个例子。在某次鲁迅作品研讨会上，有专家学者说自己困守在书斋几个月没有下楼，在专心地研究着鲁迅。会议间隙朱正先生笑着对我说，鲁迅最宝贵的是积极入世的态度，不和社会联系怎么研究得好鲁迅。朱正先生研究鲁迅是为了当下，是深思而慎取的。在《鲁迅的人际关系》里，其中附录部分是鲁迅的右派朋友，那些事都是在与鲁迅交往之后发生的，似乎有点扯远了，但朱正先生这样做，当是有内在逻辑，人以群分，当年积极入世有正义感的青年才可能成为鲁迅的朋友，这些人后来的积极争鸣也就有了所谓的帽子。若为鲁迅的真正友人，必懂得鲁迅的不屈和不平而鸣，看到他友人的性格，也就知道了鲁迅的性格，也就理解了他们后面的境遇的必然性。

陈子善先生有一次说：“研究鲁迅，以后应该有类似'某某学者的鲁迅研究'的研究题目，如冯雪峰的鲁迅研究，今后也将会有朱正的鲁迅研究。”朱正先生以“不和众嚣，独具我见”的史家风骨来研究鲁迅，其文忠实于历史，没有文学家作家的想象和想象生伪，最为重要的是他的追求历史真实的正直品德，就冲着这一史德，不论是在鲁迅研究领域还是在学术史上，都将会有朱正先生的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