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说里尔克的诗作 《秋日》 有十二种译本,最早流传的大约是冯至的翻译,这也是我最初读到的译作。迟至2016年,汉语世界终于有了 《里尔克诗全集》 (商务印书馆涵芬楼文化2016年版),该书的主要译者陈宁能够译出 《里尔克诗全集》,与当初读《秋日》 的感动有关。他在1987年读到了这首诗,并被诗的最后一段打动:
谁这时没有房屋,就不必建筑,
谁这时孤独,就永远孤独,
就醒着,读着,写着长信,
在林荫道上不安地
徘徊,落叶飘零。
这几句诗与冯至的译作大同小异,陈宁说:“这样的诗句可以说感动了我们那一代人。”(一九七〇年代生人) 我也是其中之一,我读到这首诗的时间比他晚,但当时的年龄应该比他小。过了一些年,我还常常想起这首诗;在一些同龄人的诗作或者文章里,也能看见这首诗的影子;更不用说它有十二种译作了。为什么这首诗能够持久地感动我们?
在 《里尔克诗全集》 中,陈宁将 《秋日》 重新译过,而且还译出了这首诗的一条注释。有意思的是,这个注释的下一条注释虽然不是注 《秋日》 的,但恰好也能用来说明 《秋日》 中的“落叶”,在这条注释中,里尔克引了龙格的话:“涌向风景,他们在这不确定中找寻着答案。”他又说道:“每一片坠落的叶,在坠落中,都满足于一条宇宙的伟大法则。”这样看来,《秋日》 中的不安徘徊、落叶缤纷等意象,实在是有更深的意味。读到这样的注解,就有深入一境之感,这是当初读诗时未能读出的境界。
现在回过头来再读 《秋日》 的注释,它指出,最后一段前两句诗的句式在 《时辰祈祷书》 的 《此刻已然成熟了红色的刺檗》 诗中也能见到,诗中写道:
谁此刻不曾丰足,夏天已过,
谁就将永远等待,永不拥有自己。
谁此刻不能合上双眼,
却老人一样溘然长逝,
这里的句式确实与 《秋日》 同类。注释同时指出,罗伯特·费西认为这里的句式动机来自尼采的诗句:“很快就会显现,/显现给那个,无家的人!”如果罗伯特的理解正确,那个无家的人显然是指没有房屋,而且孤独的那个人。他“在林荫道上来回 /不安地游荡,当着落叶纷飞”(冯至译)。似乎就是在“不确定中找寻着答案”。
《此刻已然成熟了红色的刺檗》 一诗接着写道:
无疑,只是因为幻象的一个丰盛
为了在他的幽暗里将自己立起,
正在他的里面一直等待夜的开始。
此中诗意幽玄,却又昭昭在目,就像是对 《秋日》 的另一个注解。那个“无家的人”,因为一个丰盛的幻象,为了在幽暗里将自己立起,于是他在里面“一直等待夜的开始”。实际上,他并没有停止建筑,而是在建立自己;他也并非永远孤独,而是一直有所期待。他相信,有一条“宇宙的伟大法则”很快要显现给他,仿佛那个才是永恒的家。
里尔克的决绝、不安其实是个“假象”,他一直都在等待,在等待中确定,在确定中等待。“谁这时没有房屋,就不必建筑,/谁这时孤独,就永远孤独,”这里有一种情绪,是青春期特有的迷茫、莫名其妙的伤感还有不知就里的热望。可是,里尔克并没有停留在这里,他的诗不是对青春期的抚慰,他已经越过了这些风景,直接相应于那些显现,他的诗就是一种显现,是一种以不确定的方式显现出来的确定。
也许这也不是里尔克的诗意,而是我对终将逝去的青春的致意,对当日误会的释然一笑。现在看来,冯至的译作是一首带有青春色彩的诗,此后不同的译本相应了不同的年龄层和心性,他们当初读了这首诗,然后到了一定年龄回过头来重新翻译,也算是对青春幽暗岁月的某种呼应,或者回馈。
陈宁的翻译有一个独特的地方,他用了一个“愿”字:“愿你的身影投落在日晷,愿你在原野上把风释放。”比起诸家译作,“愿”字突出了诗的祈祷意味,也反映出译者度过青春期后的变化。里尔克的诗喜欢用祈祷开篇,这一方面是由于他的神秘主义色彩,另一方面使得诗作有了“颂”的意味,扩大了心量,能够相应于不同地方不同时代的人们,这或许也是 《秋日》 诗广为传诵的一个原因。
至此,我认为可以把 《秋日》 连同某一段岁月都放下了,但当我读到吴雅凌撰写的《劳作与时日笺释》 (华夏出版社2015年版) 时,又禁不住地回过头来,重新打量《秋日》,意识到它也是一首关于“劳作与时日”的诗。
在吴雅凌的书里,她把赫西俄德的 《劳作与时日》 以诗体形式译了出来,这与我当初读到的散文体诗歌,不仅仅是形式上的不同,而且还有诗意的差别。《劳作与时日笺释》 内容丰富,我当下感触最深的是:只有劳作,才能有时日。或者说,只有劳作,才不会虚度光阴年华。里尔克有这种紧迫感,“夏日曾经很盛大”,要抓紧时间劳作啊,“让最后的果实长得丰满”,“把最后的甘甜酿入浓酒”,(冯至译) 否则到了秋日,没有房屋的就不会有房屋,孤独的就将永远孤独,因为盛大的夏日已经过去,时日不再。里尔克的诗作 《时辰祈祷书》,不仅仅有“每日礼赞”之意,同时也是一部“时间之书”。他是在时辰里祈祷,也是在向时辰祈祷,用他的诗歌 (也是他的劳作) 向时辰祈祷,向他心中的神灵祈祷。
一定的时日相应有一定的成果,这个成果从个人角度而言,是对自己负责,也是对家庭、对社会负责;古希腊诗人或许还觉得,这也是对神的责任;在里尔克那里,它或许显现为一条“宇宙的伟大法则”。不过,这里也有差别。《秋日》 一诗更多地表现出现代人对于“果”的恐惧,而赫西俄德的诗歌则突出了古希腊人对于“劳作”的敬畏。《劳作与时日》 结尾部分记载了很多关于时日的禁忌,与其说是迷信,毋宁说是“表现”了神的存在。神的存在是一个“因”,不是一个“果”,相信“神”的存在是对“因”的敬畏。只要是在合适的时日里劳作,就会有一个好结果,这个结果就在适当的劳作当中,而这个适当的劳作本身就是好的结果。用现代人的话来说就是:但问耕耘,莫问收获。
《劳作与时日》 最后一段写道:“有福而喜乐的人啊,必通晓 /这一切,劳作,不冒犯永生者,/懂得辨识鸟谕,且避免犯错。”这个劳作之人,是有福而喜乐的人,或可相当于 《诗经》 里的“岂弟君子”,而这里的“鸟谕”,也完全用不着神秘。《诗经·大雅·旱麓》 曰:“鸢飞戾天,鱼跃于渊。岂弟君子,遐不作人?”世界生机流转,生生不息,和乐平易的君子,看到鸟飞鱼跃,怎么能够不振作?
文/汪广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