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皖

苏运莹专辑　《冥明》　是最近几年，流行音乐的一个奇迹，如果流行音乐还有奇迹的话。当然，“奇迹”前面，最好加上一个定语，“灾难性的”。

《冥明》　完全是一个人内心天性的爆发。说得更高级、更透彻，是天才的爆发、灵性的爆发、神性的爆发。人人皆有这种天性、天才、灵性、神性，至于有多少，水平多高，程度多深，可能因造化不同因人而异。但人人皆有，应该是无疑的。

在人生最好的年华，出于生命自身的奇迹，人都会有一些特别奇妙的时刻，特别灵性的感悟、特别激荡的情绪汩汩流出，像开了个泉眼———一方面自我感动，一方面天人互感，感天感地感人。如果把它们都说出来，都唱出来，都录出来，了不得!　当各有妙意，妙意连翩，鲜美无限。但问题是，它们基本上是混乱的。由于心智此时在将灭未灭、将生未生、将有未有之间，要表达出来不容易；即便天才妙意叠出，哪怕巨量、飞速地喷涌，但要让它们以令人信服的形式具形下来，很难，非常难。

《冥明》　是侥幸具形下来的这样一个样本。一方面，它充溢着天才和灵性，仿佛天公抖擞，不拘一格，落下天雨如小溪，如漩流，如泛滥的河床洪荒，如汪洋大海；另一方面，这作者却又像是一个文化盲流，一位语文尚不及格的中学生，在歌词表达上到处留下灾难，随处是辞不达意、表述不清，是别字病句、拙劣修辞、生砌乱造，是残垣断壁、七孔八窍、漏洞百出、以其昏昏……

《冥明》　制作发行于2015年底。这一年，苏运莹这个生于海南岛的黎族妹，刚凭着一首　《野子》　从草根间脱颖而出，获得央视　《中国好歌曲第二季》年度亚军。据说，刚接触　《冥明》　这张专辑的歌曲素材时，制作人陈建骐觉得“没法做”，苏运莹的创作过程和音乐风格，太不靠谱……

这是个能唱爱跳、光脚不怕穿鞋的“野子”，自己作词作曲，却完全不懂乐器与和声。在　《中国好歌曲》　舞台上，多数选手都有长期创作经历，惟苏运莹，只是在一年前突发奇想，“想要为自己的一点小想法安个家”———第一首歌曲就这么来了。创作对她来说，就是“先把词写好了，看着词就唱，在哪里停、哪里拉长，都是随我自己”。

接下来发生了什么？　不得而知。我们看到的结果是，这“没法做”的专辑，经由制作组的配合、合作、编曲、再造，居然做出来了!　做成了这一个“灾难性的奇迹”。

《冥明》　中的10首歌曲，其句法、旋律均给人不落窠臼、完全新异的感受，并且，它们连绵地舒展，恰如同歌者的心绪本身。苏运莹的唱，就像是一颗心不可遏制地要爆裂，要爆炸，要以咆哮撞击天地。但即便是这样讲，仍然只是得之皮毛。不夸张地说，通过词、曲、唱腔、演唱的全新创造，苏运莹触摸到了一种完全个人化的歌曲新美学，那么大胆，那么勇敢无畏，那么不知羞耻，完全是———敞开了自己，敞开了一颗来自旷野、还带着点儿乡土气的少女心，那是一片纯良的、壮美的、野蛮的、草木翻涌、五色斑斓的处女地!

一开场，《冥明》　(同名歌曲)，即展示出歌唱的本意———因为这生命、为了这生命，放歌!　放歌是什么？　放歌就是心里有了涌动，这涌动慢慢积蓄、溢满，终于到承受不住，爆发———以最大的音量，最阻挡不住的情感，喷薄，直上云霄。《冥明》　简直就是这个过程的具体、细微的呈现。当歌手经过了海鸥、眼睛、海洋、金沙、巨浪的一层层观照，经过了老虎、眼睛、森林的进一步想象，生命，是的，野蛮的生命，就像老虎冲破了囚笼，奔跑、跳跃、突围而出，“洒脱”!　———这两个字，小钢炮一般被激情发射，直入海洋之上、云天之中，然后连绵进入那连篇而来的、如同迷幻的想象体验：蚂蚁搬食物回家，燕子归途把气味洒在村庄，垂帘之绮丽和昙花之一时灿烂———这些，都是少女心中最美好的事物。

生命的盛筵。感受、享受这生命的盛筵。释放乃至引爆，这生命的盛筵的情感。每一首歌都像是这样，每一刻都像是这样。《精灵》　的灵感、心潮起伏，如此美妙，一层层呈现，呈现之境之真之美，让人信服。当它高高低低，起伏不定，终于按住了心绪，想到自己其实是如此幸福，竟是一个心仓满满的富人!　那一刻，那种低回，那种领悟，仿佛让自己掉下泪来。“经常从一个一个一个一个一个一个/天亮的尾巴/等待着一个一个一个一个/脉搏的悸动”，多么美妙的感受，多么连绵舒展的乐句!当第三遍唱到“滚石暴风而来　滚石破霜而怒”，你听听那声音，听听那声音里那颗暴怒的野蛮的心，这完全不同的唱腔，这完美抵达的演唱力度!

这生命欢畅的自赏，这美的本能体验，自不可能一马平川、一泻千里、总是欢畅，《倒挂金钩》　诉说了与这人间、与周围人不解的冲突，诉说了这自由心灵的苦闷、彷徨、犹豫和自疑。当然，最终，她再一次地突围出去了，去拥抱自己，拥抱胜利。那一段全唱片中最严厉的，激动得仿佛要哽咽、要怒叱的，强悍得如同豫剧花木兰的唱腔，咆哮唱出了这野蛮美少女表达最痛快、展示最充分的一段美学宣言和生命主张：

我是梦游的宇宙

我是宇宙的宝贝

我是痴狂的梦想

世界很冲突　我享受破坏

而我是那　扬着头的　一寸火药

我是自己的一片天空

我是伟岸的心头

我是自己的一片蔚蓝天空

我是伟岸的心头

好吧，来看看这宇宙宝贝、伟岸心头制造的灾难。通观全部歌单，我们简直奇怪，如此混乱不通、如此错字白字乱飞的歌词，是怎么被制作人、导师、唱片公司层层通过的？　怎么能够被印出来，怎么能够发行？

鉴于别字病句实在是满纸横行，数不胜数，仅就上面无保留赞美的几首歌的歌词，试举几例：

“不求驯丽　只为洒脱”———实在是“不求绚丽　只为洒脱”，且作了台湾式的、念白字的发音。(《冥明》)

“满载车船　我可以当/心仓马龙的富人”———实在是“满载车船　我可以当/心藏马龙的富人”，至于生造词汇的错，暂且就不说了。(《精灵》)

“以为只要拿起了船舵/身边的野兽为我搭起桥阶”———实在是“以为只要拿起了船舵/身边的野兽就会为我搭起桥阶”，另外，“桥阶”生造词汇；“我长满刺　我赏翅膀”———实在是，“我长满刺　我生出翅膀”，“赏翅膀”啊，也真敢写。(《倒挂金钩》)

这里还没指出那些病句，那些拙劣的修辞、无序的逻辑、混乱的表达。由于通篇都是这么一种文字，苏运莹的歌，时常让人不明所以，不知道她想要唱什么。但是，公正地说，虽然语句很混乱，想法很突然，思路乱窜，其实，这每一首歌的走向，却又是能够意会，大体明白的———只要你也懂得那人生初年的内心野性，能进入那片莽莽心境。

《冥明》　(同名歌曲)　是一个海边少女的生命体会。可能这体会不是一天，而是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望着那片海洋、海浪，幻想着，联想到自己这一生，涌起一股要追求生命自由绽放的自我砥砺之志。

《香香的幻想》　是少女的恋爱白日梦，生于日落，迷于花香。真美好啊，这幻想的、没有爱情对象的、像是与香气缠绕厮磨的爱情缠绵想象。

《精灵》　是困惑于世间利益争斗，但最终决定将自己脱困而出，去洒脱拥抱更辽阔自由的生命。了悟的这番情境，可能是在海边，许多个日子里，在黎明，等待着日出和天亮。天亮了，太阳出来了，如巨石滚雷占领和震撼天空，我心澎湃，又渐趋平静清澈。

《光良里只有意会》　是年轻的心的自我说服。也许遇到了感情的挫折，遇到了弄不懂的事，遇到了无法辨清的真或者骗……告诉自己，一遍遍告诉自己：“总会有答案，莫心急”。其实这一刻，这许久，很难摆脱啊，一直在那个反反复复的纠缠里，难以自拔。

《2-0+1》，讲友情，两个校园少女的友情。一幕幕，一出出，都是故事，都是美好。听着歌声，仿佛能听到少女死党的笑声回荡，在人生的青涩岁月里。“我们的故事比山河更壮丽”，这样的自我赞美，也是够了，但它发自激动得无法自抑的心，所以，竟也能拨动听者的认同。

《空人得坚强》，“空人”，生造词汇。大概是想说孤独的人得坚强，脑中一片混乱的人得坚强，混乱得一片空白的人得坚强。一段心理独白，难过啊，但是得渡过。

《复》，“今天我被自己的敏感灼伤”，这句话真感人。这整首歌曲的旋律，唱出来的曲折婉转舒展美妙，真感人。同上一首一样，歌手在自我说服。啊，这整张专辑，都是在自我说服。反反复复，辗转反侧，摆脱不掉，难以自拔。是啊，我怎么还在这里“烂想”呢？　走开!　痛是伟大，有痛最美……

《宝贝》，这唱片的最后一首，一幅自画像。美啊，它可真美得心碎，美得让人垂泪。我们知道，我们都看得到，苏运莹外貌不漂亮，但是在心里的那个她，是多么地漂亮啊!“外表只是个玩笑”，上帝开的玩笑。灵魂的苏运莹，其实有漂亮的容颜，美得惊心动魄。“如果你发现我/你会爱上我”!《宝贝》　是一篇自信、卑微、祈望又坦白的情书，给所有的人，给那个未来可能的伴侣。这情书主人相信自己的美丽，相信你会被打动，相信你会幸福———就像星星总会为月亮闪烁一样，她会陪伴着你，爱着你。但她又怀着担心，担心外表的阻隔，担心自己不够自信，担心自己的固执和坏……

奇妙的专辑。《冥明》　是一张奇妙的专辑，折射出眼下这个奇妙的时代。一方面，组织、规则和制度，以及代表着它们的责任主体和个人，放弃了规范和修剪，令芜草丛生，令混乱和错误也可以上台面；另一方面，正因为这组织、规则和制度的涣散、松懈，因为这秩序纷乱、纲常失散，自由妙意竟得以恣肆奔放，纷繁涌出，彻底摆脱了捆绑和桎梏，像海潮一样，一层层洪波涌现。“海鸥眼睛占满海洋/海洋怀里积蓄金沙”“老虎眼睛占满森林/森林怀里积蓄辽阔”，这样的粗野诗句和放肆修辞，确实也包括着想象和意象的奇妙。

在《倒挂金钩》　里，苏运莹唱：“可能是我可爱的嘴脸/口袋里装满天塌不怕的死性”。这句话真有标示性!“口袋”，是小的。“天塌不怕”，是的，这歌曲这心性这自由，确实是天塌不怕。“死性”，生改词汇，不通，但我们都明白她究竟要表达什么。

所以，我把它用作了标题。

“口袋里装满天塌不怕的死性”，这一句话，可以凝聚这专辑全部的要旨，也可以概要评论这专辑全部歌曲的精神和美学表现。就用它，为死性不改的苏运莹，点个赞。

2017年3月1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