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亳州地下运兵道入口，我的笑容有点尴尬，之前我曾浓墨重彩地跟家里的小学生介绍这运兵道多么酷，既刺激又有古风，“比你去过的迪斯尼和环球影城棒多了”。

真到了近前，幽闭空间恐惧症瞬间发作，十几年前，我曾来过，一进去就与世隔绝了，粗糙的古砖封住四周，真是个“喊破喉咙也没用”的所在。偏偏那地道还很长，我一路自问“我为什么要进来”，崩溃感溢于言表，让同行者好一通哂笑。

好走的路总是容易被忘掉，这么多年，许多花红柳绿的古迹在记忆里混淆，倒是这个运兵道一直让我念念不忘。惦记着再去走一回，到这个五月初，才又得了机缘。

走进去记忆就被复原了，里面多了些灯盏，压迫感如旧，更重要的是那种古旧感，提示着这一切并不像现代建筑那样可控。巷道窄到伸胳膊都难，动辄要弓背弯腰。我自己时刻留意，并不时回头，叮嘱比我高出很多的小学生小心碰头，一时间只觉得兵荒马乱，我们像是一对逃亡路上互相拉扯的乱世母子。

据说这运兵道是曹操修的。亳州是曹操故里，成年后他八次回到这里，或避祸或休整或练兵。这运兵道是为了将城里的兵运出去，再从城门大张旗鼓地进来，让暗中窥视的敌人以为他兵多将广，不敢轻举妄动。

这时间指向是不是太精准？反正是一座建于东汉末年的军事工程总没错。不用梦回三国了，来这走一遭，你就能够获得沉浸式体验，在群雄逐鹿的豪阔之外，体验到一个小兵疾行于这地下道里的仓皇。甚至仓皇也是奢侈的，前进就是一切，活着就是一切，地道虽黑，死亡更黑，你要在一种幽暗里跑赢另一种幽暗。

曹操《蒿里行》讲述过那些士卒的际遇：“铠甲生虮虱，万姓以死亡。”脱不下的铠甲生了虮虱，所有人都要面对这无差别的死亡。“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他“念之断人肠”。

我读初中时看到这几句诗，觉得各种违和，心想若不是你图谋汉位，老百姓哪至于这么悲催，就算你不是始作俑者，你可以跟刘备联手匡扶汉室啊，天下也早就太平了。

休要笑我当时的知识体系一团错乱，正因错乱，才有这么充沛的“正义感”。那个时候，看历史，像是看一个规整的棋盘，总希望把每一颗棋子，都摆到应该的位置上。

再长大一点，知道历史的不容假设和神出鬼没，眼光从棋盘上跳出来，把曹操仅仅当成一个人而不是戏台上抹了白粉的反面角色看，倒是越看越顺眼。前段时间请一位日本老师来合肥旅游，爱学习的她，在名人馆看到曹操像，马上说，我知道，我学过，这是一个坏人。我连忙纠正，不不，曹操不是坏人。当然，我也不是说他是好人，只能说他是一个丰富的人。

“东临碣石，以观沧海。水何澹澹，山岛竦峙。树木丛生，百草丰茂。秋风萧瑟，洪波涌起。日月之行，若出其中；星汉灿烂，若出其里。”透过诗句看诗人，作者曹操是一个孤独者。活在世间，让自己热闹起来固然不易，让自己孤独下来就更难，曹操一生戎马，一世枭雄，可是他的诗里，总有一种一个人站立于天地之间的孤独。

面对天高海阔，他浑然忘我，现实人生在另一重空间，他的心情随着眼前这风云起涌荡漾。没有洋洋自得，也不踌躇满志，他是沧海，也是草木，是岛屿，也是星辰，成败得失皆是身外事，这一刻，他与这自然融为一体。有这境界为背景，现实里的征伐也才能举重若轻吧。

在《短歌行》里，更能读到他的一份诚挚。“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人生苦短，要抓紧时间做点什么，所以他等，等志同道合者一同干点大事。“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但为君故，沉吟至今”，这简直是拿生命招揽人才，却又字字句句发自肺腑。

深沉之外，他也是家常甚至是喜感的。临终前，怕妻妾们寂寞，叮嘱她们闲来可以做鞋子卖，想得未免太周到。他放不下的还有原配丁夫人，当年丁夫人和他怄气回了娘家，他少不得去接，把手搭在丁夫人肩上柔声相劝，与寻常夫妻也没什么区别。奈何丁夫人被他伤透了心，不肯回头，曹操怫然而去，两人就此分道扬镳。

临终之前，曹操想起丁夫人，说：“我前后行意于心，未尝有所负也，假令死而有灵，我儿曹昂若问‘我母所在’，我将何辞以答？”可见对此事耿耿于怀，丁夫人是他总也放不下的良心债。

这样一个曹操，因为真实而丰富，因为丰富而迷人。这些年，他的大众形象也在逐渐扭转。这一方面是大家更注重史实，另一方面，我觉得，也因为，曹操的话语体系，跟现代人更靠近。

他直面欲望，想要建功立业，他不说虚伪的门面话，能够坦然面对失败。他广受非议的“心机”，在现代社会也逐渐变成一个中性词。在这世间，谁都不是白莲花，名利场上怎么可能有傻白甜？曹操的真性情因此更拉好感，形象反转也就不足为奇了。

顺便发散下，共同的话语体系，是互相认同的基础。《海上花列传》里，黄翠凤为了挽回情人的心，特地让他看见自己为死去的双亲戴孝，孝女的美德果然换得情人回心转意；但到了《生命中不可承受之轻》里，这一套就不太好使了，萨宾娜的情人弗兰茨也想以孝子的形象赢得萨宾娜更多好感，但作为一个先锋画家，萨宾娜更着迷于精神上的“弑父”，他们之间存在一个“误解小辞典”，对每个词语的理解都不同。

更多的现代人对曹操的认可，也许就在于，曹操的丰富与开放里更有现代精神，大家用的是一本辞典。

在传说是曹操修筑的运兵道里走着，想想与曹操有关的这些事，似乎还可以更加深邃，然而眼前忽有一线微光，出口已在眼前。整个运兵道长达八公里，现在开放的只是很小的一部分，我觉得这很像一个比喻，我对于曹操的了解，也只是这一部分，一方面是阅读史料有限，另一方面，也是见识有限。等待着对于运兵道的更多开掘，就像，等待自己在对生命有更多体悟之后，对于曹操也能有更多懂得。

作者： 闫红
编辑：范菁
责任编辑：舒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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