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04年，生命的最后一年，契诃夫在雅尔塔家中花园里，旁边是他养的仙鹤

【导读】契诃夫是俄罗斯伟大的小说家、戏剧家。他的戏剧《万尼亚舅舅》《三姊妹》，多次在上海的话剧舞台上演广受追捧。鲜为人知的是，他曾在一百多年前漂流过黑龙江，还曾去过香港。

北京大学艺术学院教授顾春芳在疫情年在友人的帮助云上重访契诃夫故居和纪念馆，撰写了文学巨匠的精神传记，以园丁为线索，独具匠心地串联了契诃夫短暂而光耀的一生，尤其是获得契诃夫生前居住点的园艺照片。

今讲堂摘编其中章节，展示契诃夫的文学创作生涯的亮点及生命历程，还有俄罗斯文学史上“黄金时代”作家群像。

《契诃夫的玫瑰》顾春芳著，译林出版社2021年8月出版 ，定价118元

契诃夫出生在俄国废除农奴制的前一年。废除农奴制的过程极为漫长和艰难。在这个艰难的革命和转型中，十二月党人义无反顾的牺牲为俄罗斯奠定了一种高贵的精神传统。俄国从农奴制国家向现代国家的转变，把19世纪的知识分子推向了新旧交替的世纪悬崖。

契诃夫和《俄罗斯思想》杂志编委会成员，摄于1893年

俄罗斯文学史从“白银时代”到“黄金时代”

契诃夫是19世纪俄罗斯文学“黄金时代”的最后一位作家。

俄罗斯文学史上的“黄金时代”可谓群星闪耀，有中国读者熟悉的普希金、莱蒙托夫、果戈理、丘特切夫、屠格涅夫、陀思妥耶夫斯基、列夫·托尔斯泰、冈察洛夫等人，这一文学传统经过了“白银时代”的高尔基、蒲宁、曼德尔施塔姆、阿赫玛托娃、茨维塔耶娃、马雅可夫斯基、帕斯捷尔纳克等一大批作家，一直延续到20世纪初期。

契诃夫和高尔基（右）在雅尔塔，1900年5月

为生计用笔名写小说，洗澡功夫写就一短篇

契诃夫的第一篇作品是发表在《蜻蜓》杂志的《写给有学问的邻居的信》。1882年，契诃夫开始向《花絮》杂志投稿，这本杂志在19世纪80年代被称为俄罗斯最自由的幽默杂志。短短五年，契诃夫共发表了超过270篇作品。为了挣钱养家，他不停地、“半机械化式”地写作。他的文学天资，让他能在洗澡的一小会儿工夫中就写出一个充满幽默和调侃的短篇小说。不过，这种为了生计的写作也让契诃夫感到苦闷，他对自己的作品没有信心，甚至不敢署上真名，而用了“契洪特”的笔名，这个名字是他儿时教他神学和宗教史的一位教员波克罗夫斯基对他的称呼。波克罗夫斯基同时兼任塔甘罗格教堂的主教。据米哈伊尔回忆，这位主教主持弥撒的时候非常戏剧化。他说话的时候好像在唱歌剧，他洪亮的嗓音压倒了唱诗班，回荡在大教堂的各个角落。

在莫斯科的契诃夫（1881-1882）

契诃夫以“契洪特”的名字在幽默杂志上发表了众多短篇小说，赚取稿费以供养家庭，渐渐拥有了一大批读者。他的才华也引起了他人的嫉妒。他的稿酬渐渐成为支撑家庭生活的主要来源。契诃夫一家开始摆脱贫困，在莫斯科住进了像样的房子。

1884年，毕业后的契诃夫开始行医，广泛接触平民和了解生活。据米哈伊尔回忆，刚刚行医的契诃夫为了病人的健康甚至不惜放弃自己的生命。他每天和病人们在一起，工作到筋疲力尽。每当倾尽全力却不能挽救病人的生命时，他就感到一种内疚和挫败。他常常觉得，种下一棵树就好像救活一个人，于是在诊所门口栽种了双排树木，而今这些树木都已经成材。

青年时代的契诃夫精力旺盛，据玛丽雅回忆：“安东·巴甫洛维奇不得不做大量的工作，他的工作能力简直惊人。他能做到既在大学听课，又在医院实习，同时还写他的短篇小说和小品文。”被托尔斯泰誉为第一流小说的《苦恼》《万卡》《歌女》，都出自以“契洪特”的笔名。

搬入新家，收到前辈格里戈罗维奇来信备受鼓舞

1886年后，拥有第一个书房，此为契诃夫1899年起在雅尔塔花园别墅的书房

1886年是契诃夫一生的转折点。

从那一年起，结束了动荡的搬家，契诃夫一家住进了库尔德林花园街上亚科夫·阿列克谢耶维奇·科尔涅耶夫医生家的一所两层小楼作为新家，并开始了一种丰富多彩的生活。契诃夫第一次拥有了自己的书房。一家人在那里住了四年。契诃夫写出了一批相对较长篇幅的作品，如《草原》《幸福》，以及第一部戏剧《伊凡诺夫》。1954年，这座房子被改建为契诃夫故居博物馆。

1886年3月25日，契诃夫意外地收到了德高望重的格里戈罗维奇写来的一封长信。他鼓励契诃夫尊重自己身上那份难得的天赋，别再赶工写作，宁可忍受饥饿，也要保持自己的印记，在灵感的浸润中写出有内涵的作品。这封信让时年二十六岁的契诃夫受到极大的震动。

格里戈罗维奇是与托尔斯泰同时代的前辈作家。3月28日，契诃夫写信回复格里戈罗维奇，向他表示由衷感谢和崇高敬意。格里戈罗维奇本人也特意到库尔德林花园街拜访了契诃夫一家。之后，契诃夫将短篇小说集《黄昏》献给格里戈罗维奇。他们之间的通信，被玛丽雅收录在后来的契诃夫书信集里。

格里戈罗维奇所寄照片

1886年3月28日契诃夫写给格里戈罗维奇的回信：

我一定要避免做急就章，但这不会很快就能做到……现在我还不可能越出已经陷入的常轨。我倒是愿意挨饿的，以前我就曾挨过饿，但问题不在我身上……我只能在闲暇之际进行写作，白天有两三个小时，再加上深夜一小部分时间，就是说，这一点儿时间只能用于写写小东西。夏天，我空闲的时间多一些，花费也会少一些，那时我一定要做严肃的工作。

在我那本小册子上写我的真实姓名是不可能的……也许，这是出于自尊心。我很不喜欢这本小册子，这是一锅大杂烩，东拼西凑地把一些大学生式的习作乱放在一起。如果我早知道，有人在阅读我的作品，有您在注视着我的写作，那么我就不会去付印这本书了。

我把希望寄托在未来。我还只有二十六岁，也许，我还来得及做出一些事情来，虽说时光流逝极快。

如果可以的话，请您寄一张您的相片给我。

格里戈罗维奇收到契诃夫的信后，很快就寄回一张自己的签名照，同时回信称赞他：“您这封信让我更加相信您的才能，即与创造能力密切相连的敏感和热忱。”

也是在这一时期，契诃夫结识了柯罗连科。柯罗连科曾经因为拒绝宣誓效忠沙皇亚历山大三世而被流放西伯利亚，契诃夫对他非常敬佩。后来，两人一起当选为科学院荣誉文学院士。1902年，因为科学院撤销选举高尔基为院士的举措，两人一起辞掉了荣誉文学院士的称号，以此抗议沙皇政府对文学界的粗暴干涉。与格里戈罗维奇和柯罗连科在这一时期的交往，对契诃夫的创作意义重大。

自此废寝忘食写作结好友，《黄昏》获“普希金奖”

获奖的短篇小说集《黄昏》的标题页，1887年

此后，契诃夫进入了废寝忘食的职业写作生涯。他的写作状态就像《海鸥》中特里果林所说的那样：“我觉得我是在吞蚀自己的生命，是在把自己最美丽的花朵里的花粉一起用尽，在把我的花朵一起采下来，并且践踏着花根，来向我自己都不知道是谁的人，供奉一刹那的花蜜啊。”1887年，因过度劳累，契诃夫的身体状况急转直下，他前往乌克兰旅行休养。正是在这段时间里，他完成了中篇小说《草原》，并于1888年将其发表于《北方通报》。俄罗斯另一位天才作家迦尔洵为之着迷，在召集友人朗读《草原》的几天后，他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2020年诞辰160周年雅尔塔纪念碑前的玫瑰花

1887年12月30日，格里戈罗维奇读了契诃夫题献给他的短篇小说集《黄昏》后，从法国尼斯写信给契诃夫。这封信非常重要，信中写道：

短篇小说《理想》和《阿嘉菲雅》只能出自真正的艺术家之手。第一篇中的三个人物和第二篇中的两个人物都着墨不多，然而无须再浪费笔墨，他们的形象已经极其生动，每个人物的面貌与性格已经极其鲜明。没有一句话、一个动作令人稍有牵强杜撰之感——一切都真实可信，一切都恰如其分。大自然的景色和印象，寥寥数笔，就令你有身临其境之感，只有在屠格涅夫和托尔斯泰的创作里，才能见到如此表达自己见闻的技巧（如《安娜·卡列尼娜》中的描写）……

尽管如此，短篇小说集《黄昏》依然为契诃夫赢得了俄罗斯科学院授予的普希金奖。这是他人生中的一件大事，为此他感到很幸福。同时，这也意味着他可以获得一大笔奖金。他在给普列谢耶夫的信中写道：“我获得了普希金奖！哎，能在快乐的夏天获得这500卢布就好了，而在冬天这笔钱会全部化为灰烬。”

自此他完成了从契洪特到契诃夫的转变，跻身俄国优秀作家的行列，并逐步成长为世界级的短篇小说巨匠。

《海鸥》莫斯科剧院首演，开创了俄戏剧新纪元

在圣彼得堡演出遭遇惨败后，在莫斯科艺术剧场收获成功，图为丹钦科导演《海鸥》的海报

自1897年开始，丹钦科就有意把《海鸥》这出戏再次搬上舞台。他之所以执着地几次三番恳请契诃夫同意莫斯科艺术剧院重排《海鸥》，是因为他看出契诃夫戏剧有推陈出新的潜质，那是他所需要的可以引领莫斯科艺术剧院走向未来的戏剧。

由于契诃夫难以根除《海鸥》在圣彼得堡首演失败造成的心理阴影，他这一次表现得异常谨慎。契诃夫将这个不朽的剧本交给了一位卓越的导演和一个伟大的剧团。第一幕演出结束后，观众席依然鸦雀无声。正在全体演员感到沮丧和绝望，禁不住浑身颤抖，甚至有的女演员抑制不住自己快要哭出来的时候，震耳欲聋的掌声响彻剧院。观众们一次又一次地欢呼，台上的演员们激动地拥抱在了一起。

丹钦科在回忆这次演出时说：“一个新的剧院诞生了！”

当远在雅尔塔的契诃夫得知莫斯科艺术剧院《海鸥》首演的巨大成功后，他默默流下了眼泪。这是对他经历长时间的污蔑、诋毁、倾轧和极其无耻的诽谤之后的告慰。此后，《海鸥》到了一票难求的地步。每逢演出《海鸥》，警察就会出来指挥交通。《海鸥》一剧开创了俄国戏剧的新纪元。

这部戏剧让契诃夫收获的不只是荣誉，他还遇见了一生中的真爱——女演员奥尔加·克尼佩尔。

《万尼亚舅舅》演出成功，托尔斯泰亲临剧院观看

斯坦尼斯拉夫斯基和丹钦科赠予契诃夫的签名照，1890年

1899年，在丹钦科的反复争取下，契诃夫把《万尼亚舅舅》交给了莫斯科艺术剧院。

1899年10月27日晚，契诃夫家客厅的挂壁电话几乎响了一夜。演出获得极大成功，他不得不一次次光着脚接听来自朋友们的祝贺电话。托尔斯泰听说了《万尼亚舅舅》演出成功的消息，于1900年1月24日突然出现在了莫斯科艺术剧院。他的出现让所有人喜出望外。如此德高望重的大文豪来剧院看戏，令整个剧院惊喜万分。然而出人意料的是，托尔斯泰并不喜欢《万尼亚舅舅》。他对契诃夫的小说评价很高，但对他的戏剧则始终持否定的态度。

为庆贺，契诃夫特意邀请了和他来往密切的蒲宁、高尔基、库普林、拉赫玛尼诺夫等人。这些文学家和艺术家聚集在契诃夫家的客厅、办公室、阳台和花园里。斯坦尼斯拉夫斯基回忆说：“在一个角落里正进行文学辩论；在花园里人们正在像小学生那样比赛，看谁把石头掷得更远；而在第三堆人里，蒲宁正在进行天才非凡的表演，安东·巴甫洛维奇总是与蒲宁形影不离，在一旁哈哈大笑，简直笑得要死，……高尔基讲述他的流浪生活，马明—西比利亚克幽默得令人捧腹，有时简直是在做滑稽表演。蒲宁专开风雅脱俗的玩笑，安东·巴甫洛维奇偶尔插言，妙语解颐。莫斯克文口风犀利。所有这一切都造成一种气氛，把大家组成一个艺术家的大家庭。”

父亲去世告别梅利霍沃，雅尔塔买地建起白色别墅

1904年，契诃夫在雅尔塔散步，旁边是他养的仙鹤

1898年10月，契诃夫的父亲去世。

父亲的离世令契诃夫感到非常痛心，他当时正在雅尔塔。提到由于父亲去世，“主要的齿轮从梅利霍沃的机器上脱落了”

此后，契诃夫大病一场。医生建议他一定要去温暖的克里米亚过冬。如果契诃夫去南部生活，这就意味着要和家人分开。这里有父亲修整过的小路，有全家人齐心协力建设的家园，有写出《海鸥》的小木屋，特别是那些亲手栽下的树木和花卉，以及他心爱的玫瑰。

契诃夫告别梅利霍沃的时候自然没有想到，终有一天，在战争中毁坏的主屋重新被修葺一新，成千上万热爱戏剧的人每年相聚在此，参加“梅利霍沃之春”国际戏剧节，缅怀他们热爱的作家。

第一个真正的家——梅利霍尔别墅前，种满了契诃夫最喜爱的玫瑰

契诃夫在雅尔塔买了一块地。这块地在城外的高坡上，可以看见大海。面积大约为三十七公亩。他计划卖掉自己全部作品的版权，合同于1899年1月26日签署，最后契诃夫以7.5万卢布的价格将全部作品的版权卖给了对方。他之所以做出这个决定，恐怕是他预感到自己的时间不多了。他要尽快安顿好身后的事情。

建筑工程持续了十个月。这座三层楼房共有九个房间，被称为白色别墅。1899年8月29日，契诃夫搬入雅尔塔的新家。9月，母亲和妹妹也一起住进了新家，随行的还有梅利霍沃的老厨娘玛琉什卡。1900年，契诃夫继续打理他的花园。在庭院里栽种了十二棵樱桃树，四棵金字塔形的桑树，两棵杏树和一些小灌木外，他在干燥多石的土壤里种了白桦和白杨，以及柏树、棕树和桉树。他的树也成了小说中的角色。那些出现在《草原》中的白杨树，是孤独和忧伤的象征，在古风诗意的背景中，唤起人们对往昔最浪漫的回忆；出现在《罗特希尔德的小提琴》中的小白桦，犹如一位含情脉脉的少女。

他还在花园小路的两旁栽上了七十多株玫瑰，这些玫瑰后来基本都成活了，契诃夫特意与他心爱的玫瑰合了影。当他散步的时候，花园里的树木发出轻微的飒飒声，两只小狗跟在他身后。契诃夫还特意养了两只灰白仙鹤。每当他修剪玫瑰枝条的时候，两只仙鹤都会伴随左右。

41岁结婚，同意妻子继续舞台表演，两地飞鸿

契诃夫与克尼佩尔的结婚照，1901年5月

一想到婚姻，契诃夫就不能不对自己的健康状况产生忧虑。他们的生活有着太多不同。克尼佩尔年轻、活泼，渴望自由的生活，而自己却是拖着疲惫的身子走向有限的未来。但这一次，契诃夫深知如果再不结婚，他将会失去她，留给他的时间不多了！

1901年5月25日，契诃夫和克尼佩尔在莫斯科奥夫拉日卡十字教堂举行婚礼。参加婚礼的只有少数亲属。

对于契诃夫在信中流露出的孤独和痛苦，克尼佩尔是有感觉的，这种感觉令她感到内疚和自责。克尼佩尔的心中同样是苦闷的，她既舍弃不了心爱的舞台，也放不下病重的丈夫。这一年的圣诞节，契诃夫在雅尔塔，克尼佩尔在莫斯科。契诃夫在写信中度过了1901年的圣诞节。平安夜那一天契诃夫寄出的信，最后两句是：“1903年，如果那时我还在，我们就去莫斯科郊外的别墅消磨时光。”

契诃夫一生好助手、秘书和合作者，妹妹玛丽雅（年轻时和年长时）

编辑补记：1904年2月17日，契诃夫从莫斯科参加完《樱桃园》首演后返回雅尔塔，病情持续恶化。7月15日，在和妻子于德国巴登韦勒养病途中病逝，终年44岁。他将主要遗产雅尔塔白色别墅留给了妹妹玛丽雅，为了哥哥和整个家庭，她终身未嫁，是契诃夫最重要的助手、秘书和合作者。玛丽雅把自己的后半生献给了契诃夫文学作品，整理遗作和书信，把雅尔塔的家建成契诃夫纪念馆。1953年8月4日，苏联政府授予玛丽雅“功勋艺术工作者”荣誉称号。

李念编摘自《契诃夫的玫瑰》第五章、第九章、第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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