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姑娘的故事在欧洲流传久远,留存了各种在细节上多有出入的版本。近代以来影响最为深远的一种,收录在法国作家佩罗编著的《鹅妈妈故事集》中。孙毓修编译的《玻璃鞋》有不少自出机杼的改编,已经不能算严格意义上的翻译了,但就主要内容而言,与佩罗版灰姑娘故事最为相似。孙氏大胆尝试用白话来叙述,显得颇为与众不同,可惜态度极其敷衍随意,不少情节都因为前后失据而多有龃龉。所以没过多久,就招致周作人的严厉批评。周氏在《童话略论》中说:“《玻璃鞋》者,通称《灰娘》(Cinderella)。其事皆根于上古礼俗,颇耐探讨。今所通用,以法Perrault所述本为最佳。华译删易过多,致失其意。如瓜车鼠马,托之梦中,老婆亦突然而来,线索不接。执鞋求妇,不与失履相应,则后之适合为无因,殊病支离也。”未曾点名道姓的“华译”即孙氏译本,对其草率行事显然非常不满。除了情节多有疏漏,孙毓修还喜欢越俎代庖地发表意见。一提到王子举办舞会,他就按捺不住来了一通洋洋洒洒的议论,一方面指出“舞蹈之事,我们上古尧舜之时便已有了”,“诸君高兴起来手要乱动,脚要乱跳,人皆说你快活得手舞足蹈,即此便是舞蹈的见端”,另一方面又强调“现在说的跳舞,原是外国风俗,花样甚多,一言难尽。外国人盛行此事,一是寻些快活,二是做个男子和女子相交的礼节,或者从此定了婚的也是有的”,还不厌其烦地补充道“有专门学堂教人舞蹈之法,学过数年,方能合拍”。这些漫无边际的即兴品评,只会令读者感到枝蔓芜杂。因此张谷若回忆儿时翻览的《玻璃鞋》等童话,虽盛赞“这许多美丽故事的一切人物,都是我日思夜梦中的良友好伴”,可是对孙氏“喜欢附加案语”,“大发其议论”,依然多有怨言。当然,尽管其编译多有疏漏,还是能引领风气之先。对此周作人也不得不承认:“中国童话,未经蒐集,今所有者,出于传译,有《大拇指》及《玻璃鞋》二种为佳,以其系纯正童话。”提到的这两部作品都来自孙毓修主编的《童话》丛书。在近代儿童文学尚处于筚路蓝缕的时候,他确实有导夫先路之功。
孙毓修的《玻璃鞋》并未如实呈现佩罗版的原貌,这个缺憾在十余年后终于由戴望舒来加以弥补。他完整地翻译了《鹅妈妈的故事》(开明书店,1928年),在《序引》里对这些作品赞不绝口,说它们“都是些流行于儿童口中的古传说,并不是贝洛尔的聪明的创作;他不过利用他轻倩动人的笔致把它们写成文学,替它们添了不少的神韵”。尽管只是初出茅庐的年轻人,但除了极个别地方略显生涩,其译笔还是相当流畅生动的。比如在《灰姑娘》中,介绍女主角得名的缘由时说:“当她做完了她的事,便置身于烟囱角边,坐在灰烬上,因此家里人都称她做‘煨灶猫’。那第二个女儿,没有像她大姊姊那样粗野,只称她做‘灰姑娘’。”突发奇想用了“煨灶猫”这样的方言俚语,并在后文中屡屡出现,虽然并不忠实于原文,可经过这样的加工改造,却平添了活泼新鲜的意趣。后来一些比较严谨的译本,将此处译为“家里人,尤其是继母带来的两个姐姐,总是讥笑她,说她像个灰人,喜欢开玩笑的二姐干脆给她起了个外号,叫她‘灰姑娘’”(董天琦译《佩罗童话》,浙江文艺出版社,2001年),就不免太过拘谨而缺乏神采。类似的例子在戴译本里还有不少,如提到那六个由壁虎变成的跟班:“他们的衣服用花边镶着,好像是一晌过着这种生活似的。”讲到大姐对灰姑娘的呵斥:“拿衫子借给一个像你这样的煨灶猫!我一定真个发疯了!”都令人感到绘声绘色,增添了作品的鲜活灵动。即便是些细枝末节,看来他也认真琢磨过。比如提及大姐的姓名,取法文谐音译作“杰浮德”,就很能引导读者循名而责实。可惜戴望舒去世后,其译本由少年儿童出版社在1955年改版重印,虽然补正了译文中的一些疏漏,但编辑大概是为了遵守所谓的“规范”,自作主张地把“一晌”改成“一向”,用“真是”替换“一定真个”,引人遐想的“杰浮德”更是成了平庸无奇的“夏洛特”,实在有点得不偿失。
(节选自2019年5月31日《文汇报·文汇学人》之《曾被译成“煨灶猫”的灰姑娘》)
作者:杨焄
编辑:任思蕴
来源:文汇学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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