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有认出这张专辑。唱片、封套、CD册子，里里外外，没有一个字提示，这是一张属于黄绮珊的作品。演唱那一栏写着，小霞。纸套也写着，小霞，然后是一个很大的叉、很小的1.0。上“QQ音乐”搜索黄绮珊，也不会搜到它。

我想，未来，等名声噪动的时期过去，黄绮珊的作品，或会给识别系统带来特别大的困难。她改了太多次名:黄晓霞、苏珊、黄小珊、黄琪珊、黄绮珊……这次好，返朴归真，小霞。

《小霞》用了个很妙的概念，也是我认为唯一正确的、能还回黄绮珊颜色的概念:

霞，彩色的云。

小霞，生命中那道最真切的光。这，不是全新的她。

这，只是最初的小霞。

那一刻，那一年，那一行眼泪。

无论哪个时代都有最初相遇的那个人，那个我们每个人心中的小霞。

这个概念给我很大期待。它暗合了我心中的念想:对这个老天垂青的珍奇嗓音，天下十斗独占八斗的流行女高音，做成珍品的唯一可能途径，就是放下高音情结，放下高难度表演的幻念，回到原本。干干净净，回到艺术最朴初的状态，去重新面对自己。这样，所有那些惊天动地能量爆棚的唱技和能力，才能重新归向真实和感性。“每次面对自己都是一项困难的劳作，经验在这里令人遗憾地毫无用处。”音乐家马勒的这个体会，对于眼下这个状态的黄绮珊，刚好是一句切中肯綮的忠告。

可能，制作人秦四风也类似地听到了这个忠告。他在精心构造一个局，一个朴素的往昔的局。扉页用了十几岁小霞的形象:稚气、土气未退，向往着时髦，但稚气、土气都堆叠在身上———一个上世纪八九十年代中国内地少女的形象。十首歌曲，以三个引子相串，用四声部无伴奏哼唱，无歌词，取题“三件往事”。封面:黄绮珊以手遮面，像祈祷状，遮住了鼻子和嘴，只露眉眼，半闭着，像刚哭过。这相片只取手以上，肩、臂、面孔，全赤裸，与全画面的银灰色一体，干净得像灵魂。头上披婚纱，一个新娘，似在对她的少女时代做最后的告别。

三段引子，加上两首歌，是秦四风作曲。他还编了全部的曲，弹奏了键盘。令我印象尤为深刻的，是这音乐家的文学性和文字才华:算上他词曲的两首，秦四风一共作了5首歌词。这些词兼顾到歌曲的流行性，维持着大众情歌的面貌，却又讲述着故事，暗怀着心事，深藏了心理、哲思和有关于人生真相的认识。

在以上各种手段合谋下，这专辑取得了极强的概念效果，有类似于一部传记的整体感。通篇似在讲这个少女已经成为往昔的恋爱。爱上了，爱过了，放弃了，却又还记得。许多年前，一个邻家小妹，一个故乡的邻家小妹，没明说，没细说，但隐隐约约，在歌曲与歌曲的细节里，走走停停，飘飘荡荡。大多数时候，小霞———黄绮珊，也把握了这个精神:不是用她的高音，用她三四个八度的音域，而是用她低唱的回忆颜色，中音的打动力，气声的坚实劲道，唱进了内心里。这低唱、中音、气声的实质，则是一个女人在对着自己的心境、心镜，对着一段过往生命，端详打量。尤其是最后，《舍不得》　和　《思念》，没一个音唱得强力爆棚，就是娓娓轻唱，触动潜移默化的心理和思绪。《舍不得》(贾轶男词曲)　是结局，是尾声，在小霞疼痛万分的失恋经历的最后，看见了世事无常，却仍是难以相舍;《思念》　(于辉、王晓辉词，王晓辉曲)　跳出来，不再是小霞的角色，而是移到一个客观的位置，看这段人生，升华这种人间共情。这两段，黄绮珊唱得非常准、很到位。

在编曲构造上，我猜测这秦四风的意图是:乐器尽可能少，整段整段只用一件或两件，但是需要保持乐队感，保持那一种饱满的乐队质感;与此同时，要创造出个性化的、不通用的器物味道。专辑通篇采用了爵士声铺底，却又不是类型化的爵士乐，这一点相当高明———让歌手跳出了歌手，变成人。乐声简约，独此一份，歌声得以突出，故事背景洗去了铅华，也避免了雷同，使这歌手重返为一个个体的人，进入那灰白的、始初的和孤独的处境。

这些构想，都很完美。更难得的是，正确，准确，凝炼，一个冗词冗句都不要。创作者看到了，黄绮珊面临着“现场女王”的困境，这使她没出过哪怕一张真正意义上的个人专辑。《躲在音乐背后的人》　(1994)是半张黄绮珊专辑，其中一多半是涂惠元的演奏曲。《珊珊来迟》　(2000)　是兵器大全、火箭演习、武力炫耀，真正留下的杰作只有一首，《等待》。《亚洲第一女声》　(2009)、《圣诞》　(2011)，是华语金曲和圣诞歌曲翻唱集锦。在唱片里，爆发力、惊世的震撼人的音量是没有用的，甚至是搅局的。

自录音技术出现后，现场性的、瞬间性的、时间艺术的音乐会，异化了。唱片将瞬间流逝的声音，变得可以反复，人们由此得以重访每一个声音，重访每一个声音的细部，细加揣摩、体会、深究。一方面，高能量的声音对人群的刺激、点燃，因唱片这反复的审美体验，变得不再像以前奏效;另一方面，万众耸动、群情激奋的现场的狂热，在唱片里变成了一对一的寂静体验，这是与“我是歌手”完完全全不同的体验。

除了“现场女王”的困境，黄绮珊也还有另一个困境:她的声音已经浸透了技艺———其实是尘世———的油彩，太成熟、太世故、太老谋深算了。这也就是我为什么会有那个念想，而秦四风为什么会有这整个构造。

秦四风的构造，或者换个思路———做一张歌唱者为黄绮珊的好唱片，对黄绮珊这嗓子实现一种完美的呈现，那么对这个目标，《小霞》　只实现了三分之一。专辑的大部分歌曲，还是主歌/副歌、平常音域/高超音域的架构，对应着黄绮珊的演唱，则是浅斟低唱娓娓道来/灯光齐亮荡气回肠。对这个架构处理最好的，是　《和你在一起》(秦四风词曲)、《荒蛮的幽默》　(黄仙农词曲)。其他都只一般水平。第一首、第二首甚至可算是失败。一个不喜欢说话、每个清晨祈祷的女子，如何就突然用那样大的音量、用震撼式的宣告“拆穿”了呢;它“拆穿”的为何不像是一个人的情事的假象，而像是惊天动地的事件呢　(《拆穿》黄仙农词曲)?　在一个简单的电吉他分解和弦里幽幽暗暗寻寻觅觅的人﹐　为什么一打开副歌就到了灯火通明的舞台呢;这样的“最初的小霞”的故事，采用的是个什么逻辑呢　(《爱是什么》　秦四风词曲)?

要重访和找到小霞，最忌讳的是舞台腔，是“油”。但悲剧的是，这专辑一开头就舞了，就油了，就出戏了。她不是小霞，小霞刚露了个头，便已老于世故，穿透了八百里红尘，带着七分老练———舞台表演的油腔。

做到的三分之一，是那一半的小霞;另外三分之二，是还在想象之外，碰还没碰到的，带着骇人能量、绝世音域和精彩技能的整个的黄绮珊。一件稀有的乐器，大而无用，并非无用，只是还找不到恰当地演奏她的人。而黄绮珊本人，也还没完全觉悟，尚不能经验归零地面对和照见自己。

所以，虽然　《小霞》　做了一个美妙的开局，但黄绮珊仍欠着一张，与她的实力完全相匹配的、真正的专辑。

2016年1月1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