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罗尔》这样的电影拍给过去，《聚焦》这类电影依附现实，《机械姬》却让人看到改变的可能

《八恶人》《荒野猎人》《卡罗尔》和《间谍桥》这类电影，因为导演张扬的个人风格、有个性的摄影和剪辑，明星主演、有底气的幕后班底，以及整体上佳的完成度，获得评论界的砝码，但是老于预测之道的媒体，不断吹风的则是《聚焦》《特朗勃》《大空头》《冲出康普顿》这类题材和话题盖过电影本体的作品，以上几部电影，共同点是真实事件、真实人物的背景，名义上是剧情片，其实是对事实素材的选择、摘要和铺陈展示，电影因其“现实”属性引发的新闻性震动，抵消了对电影能力的进一步考察，在政治正确的导向中，戏剧正确成了次要甚至是被忽视的。

《聚焦》风评最好，影片再现2003年《波士顿环球报》揭露神职人员性侵儿童丑闻的报道过程，这家报纸的“聚焦”小组从2002年1月到同年12月，深入调查并连续报道近90个家庭的孩子遭到神职人员性侵的故事，且挖掘出教会和司法部门对涉案人员的包庇，这组获得普利策奖的报道引发全球广泛的对同类案件的关注和调查，直至迫使梵蒂冈表态。《聚焦》被看作是《国王班底》和《怀疑》的叠加，但它并没有《国王班底》里把政局放置到更大历史格局里宏观扫描，也不像《怀疑》跳出二元悖论描写人性深处的“疑”。《聚焦》好在它克制，很好地拿捏住剧情、对白和表演之间的平衡，白描地展开报道小组的工作状态，它用中立的“不表态”，跳出塑造媒体英雄的陷阱。“罪行为什么在光天化日被纵容”是一个尖锐的话题，但影片并没有更深入制度、权力和人性的阴影。

《聚焦》的不卖弄、不煽情，至少是一种极真诚的创作态度。而以好莱坞天才编剧生平改编的《特朗勃》就有种“躺倒在现实传奇怀抱中”的投机。这部电影仗着握有两张底牌，其一是好莱坞的黑暗传奇，自带猎奇属性，涉及麦卡锡运动的背景，又平添拨乱反正的政治正确光环，其二男主角是《绝命毒师》里的“老白”。抛开这两条，整部电影就是让人昏昏欲睡的一本流水账。《特朗勃》戳中电影工作者和电影迷的情怀，《冲出康普顿》则是一部为美国人的怀旧情怀高级定制的电影，它讲述上世纪80年代中期加州康普顿嘻哈乐团从成立到解散的编年史，这部音乐回忆录对时代的大环境投去惊鸿一瞥，在美国种族关系依然紧张且暴力执法时有发生的今天，时代互文的意味是明显的。它试图重述一则匪帮的传奇，但是从编剧到导演都没有能力越过传奇表面的耀眼光环，看到造成它崩塌和陨落的内部原因，所以电影抛出了政治正确的历史概念，却不能以戏剧正确的专业能力深入乐手个体，然后不能避免地，音乐最初的高能量在电影的后半程止不住一泻千里。

针对秋冬档，“商业正确”几乎不在考虑范围中。这也是整个颁奖季默许的大前提，在这个背景下，制片工会提名的几部“很商业，不太可能竞争重要奖项，或许是陪衬”的选项，就显得意味深长。今年制片工会忽略了《星球大战7》，忽略了《八恶人》和《卡罗尔》，忽略了《乔布斯》，而把名额给了《火星救援》《疯狂的麦克斯4：狂暴之路》和《机械姬》。不奇怪制片人和评论界的趣味分道扬镳，《麦克斯4》和《机械姬》很大程度透露了电影制作者倾向经济适用的现实选择：用不太高昂的代价，制造一点新鲜的视觉奇观，让旧有的电影品牌和口味单一的电影类型，找到新的动力。《麦克斯4》被认为是“年度嗨片”，但是在制作层面，这不是一部烧钱的大片，电影里独特的末日景观不是技术和金钱制造的奇观，而是以独特的构图和精确的剪辑造就的“文人卡通”。《火星救援》看起来是个常规的大片，但它用一个类似童话小品的通俗文本，介入“个体和文明之间深刻关系”的追问。规模最小的《机械姬》恰恰是去年最好的科幻片，四个主角，半透明玻璃墙内的简单场景，有限对话，到结束前才发生唯一一场动作戏，这部“静态”的非典型科幻片和好莱坞的主流拉开了距离，它安静地思辨图灵测试、人工智能这类科学和哲学的概念，也安静地重塑着科幻的概念，甚至它本身也成了一个概念。

《卡罗尔》这样的电影拍给过去，《聚焦》这类电影依附现实，《机械姬》却让人看到改变的可能，尽管它看上去只是部小小的佳片，太宅，也太娱乐，欠缺成为经典的野心和杰作的庞大面目，但它尝试着用电影表达的新形式回应当下最撩人的议题。在这样作品普遍偏弱的“小年”讨论电影的原力，问题的核心仍然是电影就其视听形式怎样与时俱进地处理当下的处境。至于手握选票的评委们作出什么选择以及这些选择对电影制作直接间接的影响，那是一个月后见分晓的事。

本栏撰稿：柳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