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下旬，江苏南京樱桃树上挂满了红红的果子。 （IC Photo/图）

中国樱桃，名唤“莺桃”、“含桃”

本质上讲，车厘子其实就是樱桃，指的是欧洲甜樱桃（和酸樱桃），原产地在欧洲、西亚和北非地区，大约在上世纪80年代引入山东烟台种植，后来渐次扩散到四川、安徽、江苏、甘肃、河南等地。樱桃树虽然既耐寒又耐热，南北皆宜，但它对水分的要求很高，水少了会干死，水多了又会因为根系无法呼吸而涝死，而且极易患上根癌病，稍不留神就成株成片死亡，这也是导致樱桃产量低、价格昂贵的主要原因，所以要实现樱桃自由，还真是不容易呢。

尽管如此，相比于古人，当代青年要实现樱桃自由的难度并不算高——这是因为，古人吃的是中国樱桃，而中国樱桃是比欧洲甜樱桃更加娇贵的存在。

中国樱桃颜色鲜红，个头娇小，成熟时挂在枝头晶莹玲珑，分外炫目，常常引来莺鸟啄食，古人见此，便将其取名为“莺桃”，又因为樱桃小巧，莺鸟可以一口便含住吞入腹中，所以也叫“含桃”。中国樱桃分布范围较广，大江南北、黄河上下都可见其踪迹，早在距今2500-3000年左右就已经开始被人工种植栽培，可谓历史悠久，但由于产量偏少，再加上中国樱桃比欧洲甜樱桃更加皮薄肉嫩，不耐运输，基本都是就地消化，很难运到外地去。每年暮春初夏，一粒粒玛瑙般的樱桃在枝叶间跳动，才刚上市，就差不多要下市了，宛如易逝的红颜，惹人无限怜爱。

或许因为樱桃美丽而难得，并先于百果成熟，古人十分钟爱这种水果，不仅赋予樱桃“朱樱”“朱桃”“麦英”“樱珠”“崖蜜”等诸多爱称，并将其作为宗庙的祭品之一，让祖宗们尝尝新，以示后辈的孝心。《吕氏春秋·仲夏纪》、《礼记·月令》以及《史记》中都提及历代天子以樱桃祭祀宗庙；汉代皇帝还将樱桃当作珍贵的赏赐物赐予百官同享，以示君臣同乐，这个做法一脉沿袭至唐代，竟形成一时风尚，每至初夏樱桃成熟时节，从宫中至民间，特别流行赏赐、馈赠樱桃。获赠者固然觉得十分荣耀，施赠者也是有意无意地炫了一把富。

据说，有一年宫苑樱桃成熟的时候，唐中宗李显带领朝中五品以上官员游园赏樱桃，大概是想起“含桃”的典故，一时心血来潮，命百官“马上口摘”（《旧唐书·中宗纪》），骑马过樱桃树下，模仿莺鸟啄食樱桃的样子，仰头用嘴就着枝头把樱桃吃掉。不曾想，这个行为艺术后来居然成为唐代宫中赏樱的保留项目之一。不过，从参与者角度而言虽说是雅事一桩，但旁人观感如何，可就不好说了。试想，羽衣嫩黄的莺鸟轻盈地落在樱桃枝头，小巧的喙中衔着一枚嫣红的樱桃，那是何等赏心悦目的画面，但换成一帮长胡子男人伸着脖子去吃樱桃，想来多少有点辣眼睛。

河南樱桃沟景区打造的夜游灯光秀，成了郑州近郊新地标。 （IC Photo/图）

寻常人家吃樱桃

作为大唐第一时尚之都长安的老百姓，自然要紧跟宫中风尚。然而，每年长安周边所产樱桃有限，其中相当数量樱桃树为宫苑所植，所产主要用于供应皇宫需求，流入市场的樱桃数量不多，价格亦颇为昂贵，长安群众固然不能亲身体验“口摘”的乐趣，于时令之期一啖樱桃之美也很难做到，所以能否实现“樱桃自由”不但代表着财务自由，某种程度上也暗示着权势身份——毕竟樱桃不是你想吃就能吃的。唐僖宗乾符四年，宰相刘邺的二儿子刘覃高中进士。为了表示庆贺，刘家斥巨资买下数十石樱桃举办樱桃宴，大会城中王侯公卿。如此豪迈的手笔，分到每人头上，也不过樱桃一小盎而已，但也足以出尽风头了。

那么，寻常人家就吃不上樱桃了吗？倒也未必。首先，可以自己栽种，从根源上解决吃樱桃的问题，有的人种樱桃还种出了心得。晚唐段成式的《酉阳杂俎》里曾记录，一位叫齐日昇的官员，家中种植的樱桃可以一直在枝头挂果到五月，虽然皮皱如干瘪的柿子，但味道比平常的樱桃更加甘美浓郁，旁人想效仿，终究不得其法。如果没有条件自己种，或者是种啥啥死的手残党，另有一个办法可以吃到樱桃，但过程颇为艰辛曲折，那便是寒窗苦读，考取功名。

唐代科举分为进士、明经、明法、明算、明书等五十多科，其中最为读书人重视的当属进士科举，当时天下读书人，十之七八都是冲着进士功名去的。每年秋季十一月，大约一两千名来自全国各地、已经历过两三轮考试选拔的生徒和乡贡齐齐赶往长安，在经过长达一个冬天的考试资格审查和手续办理后，于次年初春正月或二月参加一场决定他们人生和命运的考试。这是一场艰苦而漫长的考试，大概从凌晨六点开始，至下午六点结束，有时甚至视具体情况而延长至深夜。那一点烛火伴随着紧张如弦的心情，成为很多日后功成名就的读书人心中永难磨灭的记忆，时不时出现在诗歌当中忆苦思甜：“二十年前此夜中，一般灯烛一般风”“、“三条烛尽钟初动，九转丹成鼎未开”。

唐代进士放榜的时间在三月三上巳节之前，千人考生，中者不过数十人而已，可谓百中选一。落榜者黯然回乡，高中者则“春风得意马蹄轻”，苦逼的读书生涯暂告一段落，接下来直到五六月间，迎面而来的是灿烂的阳光和一场接着一场的游乐宴饮，从闻喜宴开始，以关宴收尾，中间还有各色名目的宴会，如大相识、次相识、小相识、樱桃宴、月灯宴、打球宴、牡丹宴、看佛牙等，统称为曲江大会。

这长达数月宴饮看上去与如今高中生高考结束后的纵情狂欢相似，本质则完全不同，与其说是十年寒窗后的一朝扬眉，倒不如说是为了及早适应官场生涯而展开的政治社交活动。认门生、交同年、结朋党，就在你来我往的吃吃喝喝中隐隐形成，日后逐步加深成网，故而但凡入进士者，无不热衷参加各种进士宴。

进士宴从放榜那一刻开始启动。放榜后，新科进士们马上组成“进士团”，开始分派工作，着手准备宴饮事宜，比如说，由新科状元担任录事，主持统筹整个宴会流程，录事之下还有分别负责宴席、酒水、茶水、娱乐、鲜花等事务的人， 务必把整个宴会办得妥帖漂亮。除了皇帝赐宴和官方宴会之外，举办宴会的钱通常由进士们一起凑份子，这是一笔不菲的开销，很多踌躇满志的读书人在头一年便开始为进士宴攒钱，以此表明自己对考试势在必得的决心。

樱桃豆腐 （南方周末资料图）

进士宴，樱桃宴

抛开政治目的不谈，唐代进士宴还是很有意思的，美食美酒随场合与季节变化，特别讲究。例如闻喜宴要吃用红绫包裹的红绫饼餤以示庆贺，而樱桃宴则要吃新上市的樱桃，以表“荐新”之意。席间娱乐也是丰富多彩，既可以现场吟诗作赋比拼才学，也可以一边欣赏教坊艺伎们的歌舞奏乐，一边在娇美酒妓的陪伴下怡然自得地喝酒，有时候，一些当红歌星也会悄然前来凑热闹。唐玄宗时期，长安有位叫做李八郎的歌手，不但歌唱得好，所作诗词也堪称一绝。有一回，他假托一位名士表弟之名，同他一起去参加进士宴，因为穿着不起眼，最开始没人理他，直到他在席间引吭一曲，所有人都感动得泪流满面，围着他膜拜道：“歌声如此美妙动人，这必然就是李八郎啊！”

在众多宴会中，进士们最重视的是樱桃宴，五代时期王定保所撰的《唐摭言》中曾有提及，但并未给出理由。私以为，其一大概因为樱桃会政治色彩最淡，只是单纯的庆贺夸耀集会；其二很可能是因为终于可以一品新鲜樱桃的滋味吧。樱桃会，顾名思义，是在三四月樱桃新熟之时，新科进士们相邀在崇圣寺佛牙阁雅居，尝樱桃，品美酒，高谈阔论，诗歌酬唱，相互祝贺金榜题名，未来坦途一片，同时也在此结交志趣相投的一生挚友。白居易在诗里说“四海故交为许汝”，他们三位便是同榜进士。樱桃与挚友，大概是白居易一生中念念不忘的风景，所以才有“相思莫忘樱桃会，一放狂歌一破颜”的记忆。

彼时，长安第一批新熟的樱桃大概还有些酸，不适宜直接食用，所以樱桃宴上常吃的是一种叫“酪樱桃”的甜点，一粒粒红玛瑙般剔透玲珑的樱桃盛在透明的琉璃水晶盘里，先浇上洁白嫩滑的奶酪，再浇上色如琥珀的浓稠蔗浆，顿时变得更加活色生香，勾人眼、手和口。樱桃的鲜美，奶酪的香滑，再加上蔗糖的甜蜜，在进士们的舌尖层层荡开，长长久久地萦绕在他们的心头，渐渐化作一种承载着情绪的文学意向，自唐中宗到僖宗约170年里，唐代文人创作了很多与樱桃和樱桃会有关的诗歌。

唐人喜欢饮酒，凡宴会，必置酒，樱桃宴自然也不例外。佐酪樱桃的酒是一种以酴醾花浸泡而成的重酿酒，叫做酴醾酒。所谓重酿酒，指的是经过二次以上反复发酵而得的酒。每年十二月前后先进行第一次酿造，经冬到来年二月冰雪初消时起酒过滤，再以滤得的酒液为曲再次酿造数十日，便可得重酿酒。倘若在第二次酿造时，以酴醾花覆满酿酒坛的坛口，再密封酝酿，以花香熏酒，或直接用酴醾花泡重酿酒，所得便是酴醾酒，酿成总共需要一百二十天左右。酴醾酒花香扑鼻，酒液如浆，入口甘甜如蜜，芬芳宜人，深受唐代宫廷和上流社会的喜欢。唐代约有300种酒，唯有酴醾、桑落、春暴、秋清被选为宫廷四时酒饮，其地位可见一斑。

如今果农通过网络直播销售樱桃。 （IC Photo/图）

中了进士的读书人，如果官运再好一点，没有外放到啥穷乡僻壤的地方担任地方官，而是留在长安做京官，还会得到一个吃樱桃的福利。唐代机关食堂（堂厨、百司厨）每日会为上班的公务员（朝臣）提供午间工作餐，食物依时令的变化而有所不同。四月间樱桃和春笋陆续上市，工作餐也就以樱桃和竹笋为主，此谓“樱笋厨”，后来亦指朝宴，并进一步被引申为得蒙圣宠，仕途升迁，例如宋代陆游在《送陈吏部还朝》中便有“不辞我老鸡豚社，且喜公归樱笋厨”，一方面感叹自己恐怕要老死基层，另一方面也替好友升迁而感到高兴，但最后还是忍不住劝告老友：当官压力大，还是早点退休跟我一起画牛吧（勉哉早了功名债，要画骑牛第二图）。这柠檬，略酸。

作者：李若瑄

编辑：徐俊芳

责任编辑：施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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