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到来的2020年，是打赢脱贫攻坚战的“收官之年”。自党中央确定的脱贫攻坚战在全国农村开展以来，我常会想起1990年初采写《三户农民引出扶贫大文章》的往事。

那段经历给我留下深刻印象的是，在农村，纯朴善良的村民邻里之间，有着互帮互助的传统和基础，帮助生活困难和能力薄弱的贫困户的人，是朝夕相处的先富裕起来的街坊邻居，这种“榜样就在眼前”的“看得见、摸得着”的现实，非常有利于激发贫困家庭内在的向上动力，促使他们尽快跟上来走出困境。因此，将各级组织的力量和民间互助的力量形成合力，相信扶贫开发工作一定会取得更好的成效。

“能人的脑子和穷人的膀子”的组合

1989年年末，我到黑龙江省庆安县调研采访。这是一个经济发展比较缓慢的农业县份，农民生活水平不高，贫困的农户不少。1988年统计，贫困户共计9857户，占总农户的18.9%。不过在和县领导交谈时，他们说去年以来农民中自发地出现了一个可喜的现象：

农村中的能人主动和贫困户结对子，成立“互助农场”，将“能人的脑子和穷人的膀子”组合起来，形成了新的生产力，收到了很好的效果。这事最初由三户农户引发，很快一传十、十传百，类似的 “结对”组织便“蔓延”开来，不到两年“互助农场”发展到1827个，入场贫困户逾四千，其中62%的贫困户已成功脱贫。

20世纪90年代庆安县城鸟瞰

王永才是大罗镇六合村的种田能手，为人厚道，重邻里感情。分田到户后，村里有7户人家由于缺乏独立种田的能力，劲没少使，但庄稼总长不好，收成少，收入低，成了愁吃愁穿的贫困户。王永才看在眼里，急在心里。

1987年初，他主动把他们请来商议，决定成立“互助农场”。规矩是：地仍归各家包，但种什么、怎么种、田间管理怎么搞都要听从王永才的指挥。结果秋收后，情况和前些年比大变样了，平均亩产达到234公斤，比往年翻了一番还多，人均收入也由1986年的130元猛增到527元，家家户户破天荒完成了国家粮食定购任务和集体提留，有的户还一次性还清了外债，头一回有了存款。

平安镇建华村农民王兴旺是个精明人，“脑瓜好使”，懂技术，会管理。他先富起来后承包了村里十年九不收的130亩河套地。可他家缺乏劳力，忙不过来。他就和村里3户穷得种不上地的贫困户商量，自愿结成了联合体。春耕时，王兴旺先垫钱帮他们买种子、化肥、农药和农膜，又带领他们按科学种田的要求种上了地。他们则到王兴旺的承包地里出劳务，王兴旺给他们发工资和奖金。到秋收后一算账，3户贫困户粮食平均亩产达到400公斤，人均收入800元，一举脱贫。王兴旺的承包地也获得了好收成。

还有一户是新民乡盖家屯的，情况与上述两户类似。

深入了解这种互助治贫现象的出现，与分田到户后一些农户存在的实际问题有关。农村实行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受到广大农民的欢迎，有效地调动了大家的生产积极性。但是对于无机无畜少劳力和缺资金少技术不善经营的家庭来说就犯难了。在“大帮轰”的年代，这些家庭的情况容易被遮盖和忽略，现在地到自己名下了，一切靠自己干了，力不从心的问题就凸显出来了。

庆安县万亩水稻基地

庆安县在1986年年底作过统计，全县这样的户有9857户，占农户总数的17.6%。他们经营着全县五分之一的耕地，可粮食产量不足全县的十分之一，亩产不到全县平均数的三分之一，总算起来，一年少收粮食达3750万公斤。这些家庭的人均收入也比全县平均数低131元。他们共欠国家和集体资金1037万元，这个数字接近全县当年农业贷款的总额。

他们成了令各级领导既心疼又头疼的贫困户、薄弱户。而以乡情乡谊为纽带、以互利互惠为基础的“互助农场”的出现，有效地解除或缓解了这些农户自身难以解决的困难，温暖了他们的心，鼓起了他们摆脱困境的信心和干劲。同时，村民们的这一创举也为庆安县委、县政府打开了扶贫工作的新思路，他们深入到“互助农场”中，做了大量细致的服务和保障工作，促使穷富互助能顺利运作，达到预期的目标。

发展的势头一年比一年好

还说那位王兴旺。1987年他带领3户贫困户脱贫后，全村震动了。1988年春，又有6户贫困户要求入伙，其中有一家5口人，没有一个强劳力，热心的王兴旺都收下了。入场的户多了，为了有章可循，村党支部和王兴旺一起订了个“章程”：

地仍归各户承包，统一种植，分户管理，收益归己；

投入由场长王兴旺垫付，不计利息，秋后收回；

贫困户的土地如因场长指挥失误造成损失，由场长负责保平均口粮、烧柴和低限收入；

平时各户到农场做工，按劳取酬，月工资在百元以上等等。

王兴旺把大家带领得很好。除了种地，还搞起了养猪、养鱼、养禽、运输等副业生产。每个劳动力根据自己的情况，都找到了一个比较适合的工作岗位。年终结算时，人人都绽开了笑脸，贫困户人均收入达到1172元，比入场前提高近4倍。而王兴旺的事业更兴旺就不用说了。

1989年初，又有12户贫困户加入了王兴旺的“互助农场”。这样，他们的土地合计有300亩，鱼池扩大到52亩，有4台拖拉机跑运输，养鸡、鸭、鹅600余只，养猪55头。尽管当年旱情严重，但粮食亩产仍达到350公斤，向国家交售3.5万公斤，农业副业总收入11万元，贫困户人均收入1300元，高出全村人均收入一倍还多。

勤劳村农民杨瑞臣，是个要饭要到这里的关里人。他吃得起苦，又肯干，土地承包到户后，日子好起来了。1988年，受邻村“互助农场”的启发，他主动把村里一个哑巴、一个寡妇、一个智力欠缺的和两个单身汉“拢”起来，组成了一个特殊的“互助农场”。他说：“我尝过穷日子的滋味，邻里乡亲有困难不拉扯一把，心里过不去。”两年来，这些贫困户的面貌变化不小，都吃得饱、穿得暖了，人均收入低的500元，高的超千元。“没花国家一分钱，庆安县就建起了上千个‘民政支局’、上千个扶贫小组，这比单纯靠上面来扶贫威力大多了。”这是庆安县领导对“互助农场”蓬勃兴起的赞语。

《人民日报》发表的《三户农民引出扶贫大文章》 以及评论员文章

我去采访的时候，庆安县“互助农场”搞了近三年，成效一年比一年显著。从经济上看，头一条是提高了土地利用率和产出率。3年来入场贫困户粮食平均亩产180公斤，而入场前为105公斤，增产明显。第二条是推动了非农产业的发展。原来贫困户除了种地，基本上没有能力开辟其他生产门路。互助之后情况不一样了，以1988年为例，“互助农场”共开展了5类30多项非农产业，收入达950万元。再就是促进了科学技术的推广运用，增强了互助农户抗御自然灾害的能力。

从政治上看，改善了干群关系。县领导说，农村干群关系紧张，很大程度表现在干部与贫困户的关系上。贫困户脱贫了，政治思想工作就好做多了。经济条件改善后，人的精神面貌也不一样了，穷的时候情绪难免波动和低落，赌博和迷信等一些负面的东西容易滋生，如今少多了。

一些理论界人士认为，“互助农场”是有生命力的，因为它在农民自愿的基础上，实现了一定程度的生产要素的优化组合。

“互助农场”引起反响

我将调研采访成果先写内部材料供上层参考，之后新华社以《三户农民引出扶贫大文章》为题公开发表，《人民日报》即在显著版面全文刊登，还配发了“尊重农民的创造”的评论，指出：“庆安县三户农民带头展开自发的‘穷富互助’活动，竟引出一篇扶贫的大文章，使当地扶贫工作出现了新局面。这件事使我们再次认识到充分尊重农民创造的重要性。”“大包干”后，由于“各地情况千差万别，新的矛盾、新的问题不断出现。解决这些矛盾、问题的办法归根到底还在农民当中。农民是农村生产力的主体，在生产实践中，他们的选择和创造往往最适合于农村的经济发展水平和他们自身的素质，因而也最具生命力”。

事隔六天，国务院贫困地区经济开发领导小组办公室向全国（其中包括各贫困县）下发了一期简报，内容有两项，一是领导小组办公室主任杨雍哲撰写的文章，题为《扶贫的巨大力量蕴藏在人民群众之中——请大家都来读一读   <三户农民引出扶贫大文章>    》；二是全文转载人民日报刊登的这篇报道。

《贫困地区开发动态》上刊登的杨雍哲评论

杨雍哲在文章一开头就称赞这篇报道“是一篇非常动人而精彩的报道”。称“互助农场”是“扶贫工作中的一个创举”。文中写道：

“多少年来，一谈扶贫，就伸手向国家要钱，要国家扶持，忽视群众穷富互助、治穷致富的伟力。庆安县三年时间，互助农场发展到1800多个，数千户脱贫，没花国家一分钱。他们扶贫的规模之大，速度之快，效益之高，是罕见的。扶贫，依靠国家的支持是必要的。但是我们的国家还不富裕，不可能拿出更多的扶贫资金和物资。因此，要在国家必要的支持下，充分发扬中华民族扶贫济困的传统美德，把依靠群众互帮互助，自力更生脱贫致富，摆到扶贫工作的重要位置。”

文章指出，“庆安县‘穷富互助’脱贫致富的经验具有普遍意义。事物的发展是不平衡的。任何贫困地区，并非所有的县，所有的乡，所有的村，所有的户，都是一样穷。而是有穷有富，发展有快有慢。我们要学习庆安县的经验，利用发展的不平衡性，提倡和引导群众‘穷富互助’走共同富裕的道路。这种做法的实质，是实现了生产要素的优化组合，就是文章中讲的‘能人的脑子加上穷人的膀子’的组合，产生了高效益。这也是农村物质文明建设和精神文明建设相结合的有益活动。”

文章还指出：“庆安县‘穷富互助’的经验是群众自己创造的，其做法是符合党的政策和群众切身利益的，因而是具有生命力的。正因为是农民自己创办的‘互助农场’，所以他们不会伤害自己的利益。他们的‘互助农场’没有改变土地承包到户的原则，也不是‘归大堆’，更没有行政性的‘捏合’，正像文中所讲的，它反映了一部分有能力、有觉悟的农民和一些贫困农民穷富相帮、互助互利的共同需求。这一点，是极为宝贵的。”

昔日的庆安农庄如今向旅游业拓展（图源：庆安县政府网）

这件事过去三十年了，现在国家的实力有了大幅度的提升，能够投入更多的资源帮助贫困户脱贫，庆安县和全国各地的扶贫工作和当年相比，肯定有了很大的变化，但是当年庆安县农民创办“互助农场”的精神没有过时，激发贫困群众的内生动力和自我发展能力，仍是当今扶贫工作非常重要的内涵。因为只有这样，才有助于拔掉贫困的根，才能巩固扶贫的成果，让贫困的农民真正站起来。为此我感到欣慰，作为一名记者，记录和传播了庆安县农民的创造成果，在推进农村扶贫开发的浪潮中，添上了一朵浪花。

今日庆安（图源：庆安县政府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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