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完课,碰巧是星期六,搭车去上海致远中学找曾祺,告诉他在南京的事情:见到三表婶娘,见到小表妹,见到郁风和苗子,顺便也遇上金山跟张瑞芳。南京给人一个稀里哗拉的印象,有一点“临时性”的匆匆忙忙的感觉。
“其实你可以写点小说。”曾祺说。
“短的写过,长的打算写得比托尔斯泰那三本还长,没想到刚写到三页稿纸差一点四页的时候,抗战胜利了!眼睁睁把我伟大的计划耽误了!
“眼前我哪能写文章?其实我从小就喜欢作文,甚至上国文课的时候,先生还喜欢掩下书本跟我论道冷落了别的同学。
“说老实话,刻木刻,我还没有‘出科’。这里头也是很有搞头的,松不得手。跟好多年仰慕的前辈一起工作,等于来上海求学,菩萨保佑我下的这个来上海的决心。
“……唔!你听烦了就打声招呼,我话里头垃圾很多。遇到你,兴奋过头,狂不择言。”序子说。
“讲!讲!怎么会是垃圾?你尽管往下讲,我认真地听着!”曾祺说。
“没有了!”序子说。
“啊?怎么说没有就没有了?”曾祺说。“再往下讲就是垃圾!嗳吓!对!我倒真有点垃圾讲给你听!
“李桦和余所亚住在虹口狄思威路九〇四弄五号。对面一片荒凉广场,两个足球场怕也不止,高高低低,好多垃圾。弄不清原来是干什么的,一说是日本兵营,让美国飞机炸了。地面上剩下的破烂东西让人捡光,就那么荒在那里。最近突然来了上百家人,搭点东西住下了。(听说全上海来了两万多。)我不讲搭‘窝棚’而讲搭‘东西’有我的讲究。它不够格叫窝棚,只是捡到什么用什么,能撑得起来挡太阳、风雨就行。不晓得下雪天他们怎么对付。这伙人缺了一点乞丐的风度。我讲不出他们跟乞丐差距何在,都是自由职业,他们比正经的乞丐还穷,连讨饭的碗都没有,打狗棍都没有。老的七八十,小的抱在手上。也有小家庭二人世界的,有大家庭祖孙四代的,都挤在一起。睡没睡相,站没站相,缺个正常仪态。我到里头旋了一旋,替他们着急。没有水,井和自来水管都不见,不清楚上不了街的那些人口干怎么办?这怎么过日子?
“天一亮,能走动的都往大街窜,晚上才回来。也想象不到他们怎么对肚子交待?
“我从闵行进城,有时就在李桦、余所亚他们家搭地铺。他们租住的房间里没有抽水马桶,每天清早都要到街上的公共厕所大小便。两排几十个茅坑,大家就这么面对面蹲着。熟人乘机互敬香烟,交流新闻时事。看样子那些苏北难民懂得上海文明规矩,没有随地大小便,连孩子也都一起挤到公共厕所来,没钱买纸,拉完了叫孩子蹶起屁股,大人伸脚用鞋底板顺势一擦完事。这境界有点凄凉。
“我二十多年活下来的日子,碰到的都是这类让人心跳的事,借句上海话说:‘在垃圾边上讨生活。’
“有次木刻协会开完会,闲聊起来,清楚的人说,这些苏北难民其实都是逃亡地主,市长吴国桢也急得没有办法。”序子说。
“你记性好!”曾祺说。
“你这屋子里缺点茶——”
“怎么没想到现在去找黄裳?正好今天星期六。哎!黄裳其实无所谓星不星期六,在班上他那派头是说走就走的。”
“那就走吧?”曾祺说。
“几点了?”序子问。
“我没有表!”曾祺说。
“我也没有。”序子说。
“当然,你有你还问我?”曾祺说。
“我以前有个好挂表,福建永春街上一个修表小摊子朋友送的,名叫郭守礼,是个比我强多了的高中毕业生。我帮过他情感上一个大忙,原是不经意,他却是感谢万分,他给我摆过一坑一坑的让人心惊肉跳的故事。他说有几个朋友也是摆摊子帮人修表的(不是他本人),遇见人来修名表,每一回都偷取一个不同零件下来,换一个普通零件上去。久而久之,就凑成一个名表。
“这事情恐怕只有他脑顶上的菩萨知道。”序子说。
“你信菩萨?”曾祺问。
“我喜欢听人家说报应!”序子说,“我也信报应。我遇到过不少真事。”
“你要是讲给有表的人听,以后都会神经过敏。”曾祺笑了一笑,“你讲你找黄裳怎么找?”
“今天只好到家里找。我没去过他家,我有地址,在陕西南路,陕南邨,听说是以前的法租界亚尔培路那边。到地方再问。”序子说。
动身了。还真是个高级地方,里头一幢幢四层楼洋房子让带葫芦眼的围墙圈起来,单单这围墙圈这么几十幢大洋房不晓得要花多少钱。门口有守卫的,问清楚他们来头,眼睛上下扫过。放了。
两个人按号码来回绕寻,哪里还顾得上欣赏一路好树好花。住在里头的人天天看惯了,好像天天看惯了美丽电影明星老婆一样,都会不当一回事的。序子走在前头发着奇思异想,眼看曾祺陪在后头很耐烦,好像有点对不起他。幸好上楼了。
这楼梯也了不起,漂亮精实的铁花栏杆,水磨石的台阶躺着滚下楼去也舒舒服服伤不了筋骨。
黄裳这家伙哪能弄那么多钱买这漂亮三层楼?光这一坎楼梯我也买不起!
(几十年来一个问题弄不清楚,记得黄裳兄原来是住在楼下的,在那里还拜识了老伯母和弟弟。后来住在楼上我也是清清楚楚。只记得住楼下时他跟朱光耀大嫂还没结婚。没有朱光耀住过楼下的印象。我现在写的却又是住三楼的最初印象。以后,光耀大嫂逝世,我到上海见黄裳兄时,有时在他那里作长夜谈,也是在三楼,最后这段时期一直到裳兄去世跟长大了的孩子交谈,也一直在三楼。或许是我自己年纪大了,根本就没有过黄裳住一楼的事实,是我自己脑中胡作的道场。)
按了电铃。
开门的是老伯母,说:“他在!”
“曾祺,黄裳!”序子前后指了一指。
黄裳温和地说了声:“来了呀!这边坐。”
“这边坐”就是书房坐。四把椅子高矮硬软不同,各摆各的地方,周围是书柜。黄裳在那头什么地方端出三玻璃杯放满茶叶的茶,自己坐下了。黄裳开言:
“我晓得你早就来了。听李健吾还是巴金谁说的。”
“是的,我早就来了。”曾祺说。
“你可以到处走走,你西南联大有不少同学在这里。”黄裳说。
“我上海不熟,致远中学的工作是健吾先生帮忙找的。张序子是个神人,他有本上海地图。我靠他。没有他我走不动。”
“你联大那些老人家们我都熟,抗战期间我在西南一带活动得多,唉!当时水深火热,现在回想起来还颇为甜美的。”黄裳说。
“那是。”曾祺说。
这三个人的根底真天晓得,各有各的来头和系统。没敢设想,一年多时间,居然在一起能混得很融洽、认真并具有历史感。
序子不太相信他两人都非常地熟悉彼此,也看不出有这个愿望;不像对待序子,一眼看穿。这似乎是在孵小鸡而非煮鸡蛋。
黄裳说:“我想我们应该出去吃点什么。下午,下午我们可以街上逛逛,看看再邀邀有什么熟人没有,再去找个有意思的馆子会一会。吃完晚饭,还去什么地方,你们看?”
“人,我看就我们三个行了。讲话,三个人最好,四个插起嘴来就杂。”序子说,“人再多了又不同,比方十个二十个或者是五十个,那又完全是另一种不讨人厌的风景。”序子说。
“你这话新鲜!”黄裳说。
“不是我发明的,是我爷爷说的。我听他说过不止一次。”序子说。
“你爷爷以前做什么的?”黄裳问。
“帮熊希龄做了大半辈子。”序子答,“你问吃完晚饭去什么地方,可以去巴金先生家。曾祺还没去过咧!”
“那好!”曾祺说。
看曾祺样子讲话未必总是那么少。他耐烦听别人废话。(“别人”其实就是序子。)又能挑时候准确答应问题。
【选读完,全文刊载于2020-1《收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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