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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二〇一九年五月六日,《文汇报·笔会》刊出长文《这无畏的行旅——读黄永玉“无愁河·八年”札记》,作者芳菲,就是周毅。 这一句话给了我钝重的一击。我知道她说的是实话,知道她是在重病临危的日子,几乎聚集起全部的力量写了这篇文章。唯其真实,才更让人无从接受。我没法回复。第二天上午,倒是她写来:“你得是有多笨嘴拙舌啊,看到我的‘狠话’就不吱声了。还不趁我活着,赶紧夸我。 ”末尾加一个捂脸而笑的表情。我这才多少放松一点。又过一天,我转给她林白发在朋友圈读她文章的话,她说:“就是要这样给我一点糖吃。 ”又说,“林白真好,心无芥蒂的样子。”黄黑妮拍了一张一九四七年《大公报·星期文艺》沈从文《一个传奇的本事》的版面给她看,说:满版的黄永玉!这是第二篇。我说:“所以啊,你做了件大事。有力气做这样的大事。 ”她回说:“是黄先生本人有力气吧,相隔七十二年,还被人这么写。 ”五个多月后,十月二十二日晚,周毅爸爸告知亲友:“春妹走时是二十二点五十六分……春的眼睛慢慢闭合,脸上浮现出微笑。 ”二十六日追悼会,音乐是她自己选的,门德尔松《乘着歌声的翅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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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周毅和我本科邻级,复旦中文系,我八五,她八六。她大四那年,跑到南区研究生宿舍找我,问我选导师的事。等她也住到南区,交往多起来。但我记忆力不好,记得很多事情,记得那时节青春的气氛,大多数细节和过程却模糊了。毕业后我进文汇报社,一年以后她也来了。她问我工作的感受,我半自嘲、半玩笑地说,英语有个词,rag,破布,抹布,有时也指报纸。在以后二十多年的时间里,每每看到她工作得那么奋力,那么有成绩,我不仅暗自惭愧,而且为自己曾经说过这样轻浮的话,感到厌恶。我工作了四年离开报社,她从“独家采访”到“周末特刊”,写大大小小的特稿,再到开辟“人与环境”版,采编“书缘”版,后来到副刊,一步一步,都走得那么认真、诚恳。 她在自己的新闻作品选《往前走,往后看》(上海人民出版社,二〇一二年)后记里说,“时间的淘汰是严峻的”,“有些事不是自己能决定,但‘尽人事’三个字的意思,是很深的。 ”周毅二〇〇二年到《文汇报·笔会》,带着一股拼拼打打的生气,编发了不少未必合乎副刊习惯的文章。那一年我在韩国,她常来邮件讨论。恰巧陈思和老师主编《二十一世纪中国文学大系》,其中的《二〇〇二年散文》由我来编,我选了《笔会》的几篇。还写了一篇序,题为《界外消息》——所谓“界外”,指的是通常的散文界之外。这里面的想法,直接与我们讨论的互相呼应、激励相关联。这一年的邮件,是我能找到的最早的,之前的都没有了。抄录两封,以存她那个时候的一些情形:这两天忙着做星期四的版面,没有给你回信。但是你的序言我在周二的业务会上兴冲冲地念了一遍。也谢谢你选了我们这么多的作品。
……可是,今天一天我都有点在生闷气,因为周四的版面上一篇好文章被没有任何理由、且不允许问任何理由地拿掉了,后来我转给了《文汇读书周报》,他们欢天喜地地马上就上版了。
是凯尔泰斯的《苦役日记》。这位匈牙利作家作为东欧小语种作家,即使获奖了也不被西方人重视,可是我在看了译自匈牙利语的两篇文章后,对他很服气,可以说受了感动和震撼。我把明天不能见报的这一篇附在后面,传给你看一看。
这是怎样的一种感动和震动呢——
特别是相对它所遭遇的事情来看?比鸿毛还轻的理由就可以否定它,枪毙它。
今天又把你的序言重新看了一遍,你知道吗,你在写作这篇东西时给人换了一个人的感觉。这次是“你”,在“兴冲冲”地要闯入现实中来。
可是你知道这里面的悲哀吗?这里面的污浊吗?你准备怎么来担当呢?
你的“笔记本”周二已见报,这次的日常写作除了两三篇,整体不如上一期。但有可能下一期会好一点。对怎么做这一版面的文章,现在心里可能清楚一点了。
(十月三十日)
你答应给我写的三篇文章不能就此撒手了吧?
我今天走在路上,想起那些韩国孩子,觉得他们是以酷的外表表达对道德的驯服。
那天我知道你对我的话会有情绪化的理解,我当时本来想写清楚一点,但确实在气头上,说也说不清楚。
我可能想说的是,也不能完全相信现实,不论在现实还是在书斋,最重要的都是一个个人,一个最有可变性的,也有选择自由的、也是阿米亥说的那个“你不能相信他”的那个个人。
(十一月十一日)
这样一种紧张地思考、急切地做事、情绪时有起伏的状态,持续了几年。到二〇〇八年初,身体查出病,经受了艰难的治疗过程,她顺势放空休息,人也发生了变化,似乎走出了精神的困局,更趋平静、安定和自信了。
(三)
二〇〇九年,她整理自己写过的文章,编了一本“与文学批评沾边”的集子,忽生“羞赧”:不是惭愧写得马虎潦草,而是,“似乎寄托太深了”——这话其实是有些沉痛和复杂的,接下来再说一句,冲淡一点,简单一点,明亮一点:“有股想在文字中穷极真相的傻劲儿”。
“想起我妈妈年轻时候有段时间身体不好,老家有个中医建议,不要做教书这种费心的事,‘去做一点养蚕之类的工作吧’。这一建议,妈妈没有实现,却不时在我心头浮起,成为我一个隐秘和欣欣然的梦。当编完这本集子后,心想:现在真的可以去养蚕了! ”所以,她给这本集子取名《过去心》(复旦大学出版社,二〇一二年)。她从自己过去的文章反省,“看到多是与现实世界不如意的缠斗,缺少超迈之气,才想到,怎么没为自己最喜爱的一部当代作品写过一个字呢? ”由此,开始了一段新的行程。这部她最喜爱的作品,是一册读过几遍的“未完稿”,黄永玉《无愁河的浪荡汉子》,《文汇报》老人谢蔚明多年前转赠她的。于是花了近一个月,写了两万字。就在快写完时,忽然发现《收获》已经开始连载,黄先生重新开张,正专心致志接着写下去。她把这称为“奇迹”,以后的日子里,她带着从这部作品中获得的信息,去“生活”。这样一种关系是罕见的,所以二〇一五年她的书《沿着无愁河到凤凰》(中信出版集团)印行,我写的书评题目是,《这一部作品和这一个读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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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〇一六年三月,《无愁河的浪荡汉子·八年》在黄先生年轻时住过的福建安溪文庙首发,研讨会上,主持人李辉老师对周毅说:“知道你急着发言,有许多话,偏安排你最后一个说。 ”她涨红了脸,大家都笑了。她不仅是急着发言,之前就急着,一个人早一天动身,坐动车从上海到泉州,找连真作陪,一处一处看黄先生带着感情回忆叙述的地方。
黄先生长河般的自传体小说已经超常连载了十一年,还在持续下去;它的这一个特殊的读者,先走了。想起她曾经遗憾、而又掩饰着遗憾地对我说:“你会陪它更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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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1《收获》《无愁河的浪荡汉子》,黄永玉插图
以下略,全文刊载于2020-1《收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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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毅,笔名芳菲,1969年出生,四川泸州人,复旦大学文艺学硕士,上海《文汇报》高级编辑,有《坐在人生的边上——杨绛先生百岁访谈》等新闻作品,出版《沿着无愁河到凤凰》等文学评论作品。2019年10月22日病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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