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那时节,菜场的老师傅会沿马路搭出一两个临时的亭子,有点像东方书报亭的初版本,集中力量销售一种流清蛋。
“立夏蛋,满街掼”。并不是说中国人的鸡蛋真的多到可以随便掼掼了,但江南农村向来较北方富庶略微,太平年景,一般家庭都有能力养一头猪,圈一群鸡鸭,故而到了初夏,青黄不接刚刚熬过,鸡蛋、鸭蛋也就义不容辞地担当起改善伙食的重任。
立夏吃蛋的习俗源远流长,这也可算农业社会的文化基因。再说早在上世纪二三十年代,有人在上海郊区开设了不少养鸡场,初夏时节,家禽进入产蛋期,鸡蛋到了小菜场就成了主打品种。蛋一多,价格就便宜下来了,满街掼的虚拟情景被老百姓渲染得相当幽默。
但在我小时候,鸡蛋的运载工具还比较原始,一般都装在板条箱里,一箱装十公斤,一箱箱叠起来,气势也蛮大的,不过搬上搬下,工人手脚较重,十只里厢碎他两三只在所难免。蛋一碎,蛋壳就会瘪,蛋清就会流出来,样子很难看。而且,苍蝇不叮无缝之蛋,蛋一旦有了缝,就等于向苍蝇发出邀请。苍蝇一叮,好蛋立马变坏蛋。
所以,到了那时节,菜场的老师傅会沿马路搭出一两个临时的亭子,有点像东方书报亭的初版本,集中力量销售一种流清蛋。

其时也,我虽然刚背上书包上学校,但简单的汉字也认得不少,流清蛋三字,认是认了,但不解其意。
后来再读亭子上张贴的白纸布告,上面写着流清蛋的吃法,强调买回家最好马上吃。又说,流清蛋并无大碍,营养还是有的。总之,话说得躲躲闪闪。
回家问妈妈,妈妈文化程度不高,但很能抓住事物的本质。她说:
“流清蛋嘛,就是流光了蛋清的蛋。”
一言以概之,今天喜欢做大报告的领导同志也未必有这水平。
(戴敦邦先生画的《旧上海百多图》之一,“自来水桥多蛋行”)
为证实自己的观点,她还从竹篮里拿出刚买回来的几只流清蛋教育我这个懵里懵懂的儿子,先让我看蛋壳表面,有缝,还不止一条。再将蛋剥开,打在碗里,蛋黄还算完整,且黄里透红,但蛋清真的极少,有的甚至只剩一只蛋黄孤苦零丁地躲在壳里。
我平时吃肉烧蛋,是喜欢吃黄蛋的,流清蛋岂不对我胃口?但事实并不美妙。黄多清少的蛋做菜,就是先天不足。蛋不成形,无法与猪肉配伍烧成肉烧蛋。炒韭菜,鸡蛋吃口很渣。炖蛋汤,没有厚度,形聚神散。做蛋饺吧,两面并不拢,肉馅全暴露在外。而且当时老百姓家里都没有冰箱,流清蛋放不长,买回来就得吃掉。
最后怎么吃,我一点印象也没有了。但按照唐鲁逊先生的说法,也算“慰情聊胜于无”了。
流清蛋唯一的好处是便宜,也就三四角一斤吧。
读中学时,我们学校的学工劳动联络点是老大昌食品厂,一个班的同学围在几张大桌子上包糖,香喷喷的奶油味很刺激。包包糖,说说笑话,时间过得很快,趁师傅不注意,往嘴里塞个一两粒也不算什么。
就是怕生产蛋黄奶糖,蛋黄粉加入搅拌机时,满车间弥漫开一股臭鸡蛋的气味,真要将人熏倒。老师傅说,忍一忍吧,等会加了香精,它就很香了。
蛋黄粉是用流清蛋做的。
这至少说明流清蛋在上世纪七十年代还在流。
现在,鸡蛋的运输工具得到了很大的改善,每只蛋都被有格子的泡沫垫子保护着,想碎成哥窑瓷器的样子也不那么容易,流清蛋也就退出了历史舞台。
后来我听一个营养学家说,蛋黄多吃并无益,唯含铁量较多而已,蛋白质主要在蛋清里。我至今很笨,也许跟童年吃了较多的流清蛋有关。
(本文选自《上海老味道》2007年第一版)
沈嘉禄美食随笔集《上海老味道》
编辑:朱佳伟
责任编辑:李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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