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刚狼3：殊死一战》剧照

美国传统西部片里自耕农和暴徒的对抗主题，在　《金刚狼3：殊死一战》　里衍化变形为家庭和邪恶的科技与资本之间的对抗，超级英雄和好牛仔完成了历史接力，这部“反常”的超级英雄电影从全球娱乐产品转换为古典好莱坞表述。

《金刚狼3：殊死一战》　的口碑出乎意料的好，这种好评一大半来自观众对超级英雄电影的疲劳感。超级英雄电影是好莱坞全球娱乐产品的典范，它一方面体现为对美国电影的“去本土化”，追求全球性主题和景观，另一方面体现为对视觉效果的消费远远超过了对戏剧的追求。在这个意义上，《金刚狼3》　和超级英雄电影的模式拉开了距离，是一部古典主义电影的回归之作，经典的西部电影成为它的灵魂。影片的故事建筑在科幻末世和全球资本恐慌的双重背景上，两种情绪贯穿于片中，其一是基因层面的恐慌感，人类在传统繁殖之外产生物种改变的可能，其二是跨国公司留在墨西哥边境线上的废墟构成强烈的隐喻。当然，相对于“全球”而言，这样的地理呈现本质是美国的“周边”。

于是，“家庭”的主题介入了“变种人”这个奇观，社会学和种族层面的“边缘人”(或者“另类”现象)，被“家庭”与“亲情”替代，基因技术变成像人工授精一样“易操作”的医学手段，伦理纠葛成了最尖锐的矛盾。金刚狼有了女儿，“X教授”成了小家庭里的年迈祖父，他是三人关系中的情感核心和主导者。随着教授和金刚狼、教授和小狼女、以及金刚狼父女之间别扭又复杂的感情关系展开，叙事过渡成一首家庭亲情的古典颂歌。这首颂歌的感染力，很大程度是因为长辈的衰老和离开，他们接连地死去、牺牲———这个“终章”，不仅是虚构的X教授和金刚狼的死亡，也是两位演员在这个电影系列里的谢幕，他们告别了各自塑造的经典形象。于是，这构成了故事内外双重的告别。

《金刚狼3》　的家庭主题围绕着三个家庭空间展开，主角在三个空间之间历经辗转波折，沿途是汽车旅馆、加油站便利店和酒店赌场这种发达消费时代的公共景观。第一个“家”是小狼女出现之前、金刚狼和X教授的藏身地，那是一个国际企业从墨西哥边境线上撤走后，留下的金属废墟，这成了未来废土的微缩景观。最后一个“家”是金刚狼父女亡命的终点站，那里是一群短暂逃出生天的小变种人创造的“伊甸园”，他们在北达科塔贫瘠荒凉的深山中，搭建了简陋的小木屋。这个人造“伊甸园”的场景其实是西部片里的经典景观，也是　《金刚狼3》　的美国灵魂所在。它不仅直接引用了1953年的经典西部片　《原野奇侠》，而且，玉米地、荒土飞纵的公路和中西部的山地，这些地理风貌让人联想起同样完成于1950年代的经典电影　《西北偏北》，只是　《西北偏北》　里热闹的都市在这里成为荒芜冰冷的未来，加拿大边境线上的密林则不再是敌人逃命的方向，而是承载“家庭”血脉的安身之地。

金刚狼带着小狼女和X教授亡命途中，意外地落脚于一个自耕农的家中。在三个家庭空间的迁移过程中，这个黑人农民的家被设置成整个戏剧的中间枢纽，人物关系有了本质进展，主题随之清晰呈现。在这里，“家庭”的主题，与美国经典电影中另一个非常强大的、也非常老派的“自耕农”主题连接起来，自耕农和恶徒的冲突再次涌现了，而如今为恶徒撑腰的是资本的暴力，同时，金钱的罪恶里叠加着变异粮食生产所带来的“基因恐慌”。大片的玉米田成了美国古典景观的微缩，以及家庭主题的地理载体。此时，《原野奇侠》　里自耕农和暴徒的对抗，衍化变形为家庭和邪恶的科技与资本之间的对抗，超级英雄和好牛仔完成了历史接力，美国电影的血脉在这里回归，《金刚狼3》　从全球娱乐产品转换为更加美国化的古典好莱坞表述。也就是说，在家庭主题的回响之后，西部回归为无主之地，摆脱政治和时空的限制，单纯地歌唱小家庭内部的亲情颂歌。

《金刚狼3》　在中国放映的版本修改了一部分凸显暴力的“视效”镜头，这有可能伤害了电影高潮时刻的能量释放，但是在娱乐电影普遍追求视听奇观而忽视戏剧的大环境中，这样对纯暴力景观的删节，反倒是突出了叙事的戏剧力量，显示了电影这种媒介在奇观和剧情之间重新获取平衡的企图。从　《终结者》　开始，计算机图形技术使得电影从对“所见”世界的再现，迅速进入对“幻见”世界的数字合成，电影的“奇观性”传统远远把电影叙事的戏剧需求压抑到失衡的状况。娱乐电影作为一种“视觉奇观”的产品，在商业层面一直对所谓“故事为王”暗带嘲讽，然而人类通过故事完成自我认知的需求从未消失，这是叙事存在的最本质的理由。《金刚狼3》　是叙事和奇观之间角力所取得的新平衡点上的演出，至于要找到那个最合适的平衡点，还需要有更优秀的作品来实现。

文/杜庆春(作者为北京电影学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