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视剧《三生三世十里桃花》剧照

曹雅欣

影视剧中的主角越来越“完美”，反映出的是观众的一种心态。当前这一代主力消费群体，他们的下一代，将会更加接近那个出身、教养、才能、外貌、资源占有和人生况景都更加优裕的一代宠儿的梦想。当前这一代人所向往的人生，其实是在前方才能实现的人生。

所以进一步说，是现在的流行文化，开始走“十全十美主角光环”路线。

电影院里，杨洋站在桃花树下，面向观众微微一笑很倾城地伸出手，说：“过来。”

不管是票房过来了还是吐槽过来了，有个套路倒是真真切切地过来了———这两年常见的感情戏，都在走着“爱情里的完美”路线。

什么意思呢？　就是给主角配备的每个“能量条”都是满格———出身好、颜值高、本事硬、双商强，乃完人是也。杜甫写过一句诗叫“造化钟神秀”，正合适形容这种“爱情里的完美”。

先看女主角———

《三生三世十里桃花》：女主角是寥寥仅存的远古神祗家族独女，男主角是天下唯一的天君指定继承人，然后还都颜值逆天、技能开挂、爱情专一、权贵环绕，无论身世、能力、相貌、声望、亲友档次还是可预见的幸福指数，都是全方位压倒性的优势。

《欢乐颂》：安迪是高智商高学历高收入的外企高管，姥爷是著名画家、老爸是经济学家，随随便便留个遗产也是没有几个亿都不好意思拿出手，恋爱对象不是把家产都捧到她面前的商业精英、就是把家族都捧到她面前的土豪二代……

《花千骨》更是全线飘红：世间的最后一个神，后来还成为了拥有洪荒之力的妖神，无敌天下而且漂亮可爱就不说了，恋爱对象还是天王级的上仙，六界男儿里也都有她的爱慕者……

这和从前“灰姑娘”式的感情套路戏不同了。不再是《流星花园》里的杉菜，平民出身，资质一般，但是凭借自身努力而一路博取富家公子成为　自　己的裙下之臣。不再是《金粉世家》里的冷清秋，作为普通的女学生，不普通的是能坚持好好读书好好做人，最后凭借清纯心性和书香气质嫁入豪门……

其实再扩大来看，《琅琊榜》　的梅长苏、《伪装者》的明台，无论家世背景还是自身条件，不也全都是大神级别的么？

所以进一步说，是现在的流行文化，开始走“十全十美主角光环”路线。支撑这一路线的，是观众们已经不能满足于“普通人+努力=成功”的励志感；他们渴望的，更是人生全面获胜的爆棚满足感。

为什么现在总有人说累？　因为哪个方面想要看起来不错，都得花一番功夫：工作总得说起来体面，奢侈品总得用上几件，朋友圈总得晒出些品位，孩子在哪上学总得叫得响亮，当红饭店总得去过几家，时事要闻总得说得上来，网络热词总得听得明白，兴趣爱好总得上点儿档次……想“看起来很美”，怎么可能不累？

谁想要承认自　己是灰姑娘的本质？人生最起码也要从外围展现上，能达到低配版的公主范儿。

所以就不用奇怪，凡人素素怎么跳个崖就转身成上神了？　因为我们心底里就期待女主角是上神啊!谁还耐烦看平凡女子任劳任怨博人好感的戏码，那根本就是很多人从内心深处拒绝的人生模式，已经不再符合当前这一代消费群体的期待感了。

这不难理解。而且，这说明了社会递进阶段的心理反射。当前这一代主力消费群体，他们的下一代，将会更加接近那个出身、教养、才能、外貌、资源占有和人生况景都更加优裕的一代宠儿的梦想。当前这一代人所向往的人生，其实是在前方才能实现的人生。

而再下一个阶段、再过一阵年月，当红影视作品的套路，又会是什么样呢？走过了“灰姑娘”的勤能补拙和“女神范儿”的全面开花，人们往下追逐的，将是什么样的人生模式？

既然从前是由“不完美”到“完美”的一种发展，那么再往前发展，应该是呈现出再一次的“不完美”。

———但是与前一个阶段的“不完美”，又是大大不同的。

最初阶段人们的“不完美”，是一种无奈，是现实必然的一种“不完美”。而接下来，由“完美”的追逐、再到“不完美”的回落，将会是人们的一种主动选择———不想再活得那么累了，不想被他人眼光绑架而强迫自己完美了，就想我行我素，就想个性彰显，甚至，就想用残缺来抵抗完美、用放纵来抵抗周全。不当公主，当女王，而且是当自己的女王，不刻意取悦他人的评判标准，这大概会是接下来的文艺思潮。

《楚乔传》不就开始这个苗头了吗？　曲筱绡不就开始这个路数了吗？最典型的是美国影坛。安妮·海瑟薇，我们很多人看她都要喜欢死了，又美又仙，毫无破绽。但美国人最是讨厌她一点不出错的完美化、职业化、精致化，偏偏就喜欢詹妮弗·劳伦斯，觉得正因为她有缺点、爱出糗，才像我们每个人一样，才令人乐于接受。

这样的文艺发展脉络也并不难懂。金庸先生就先是写了好多完美无缺的盖世英雄：

比如袁承志，袁崇焕将军的儿子，将门之后，年少成名，大公无私，感情专一，绝不向皇帝的女儿假以辞色；

再比如段誉，大理国王爷的世子，下一任的皇帝，还成为大理国功夫唯一传承人，就只他一人会濒临失传的绝世武功六脉神剑，此外就只对神仙姐姐爱得舍生忘死、爱得绝不动摇；

又比如乔峰，浓眉大眼人品端正，打遍天下无敌手，契丹的南院大王、皇帝的结义兄弟、辽国的军官之后，而且就对阿朱一人念念不忘、守身至死。

可是金庸的最后一部小说，主人公就发展成了韦小宝这样的家伙。不学无术、好赌好色、贪财怕事、全无文化，但是偏偏呢，个性十分突出，皇帝对他喜欢得不得了。

连琼瑶的小说，都在最后突破了原有套路。《还珠格格》是琼瑶晚期作品，女主角小燕子，就不再是她传统塑造的那种知书达礼、品貌出众的才女形象，而是与主流女德格格不入的一个假小子样式。

这就是审美取向的改变，甚至是社会思潮的改变在文艺作品中的反映。这才是深刻的时代印记，而不仅仅是前后期技术的这些表面功夫。

就像视频清晰度早已经花屏的　《新白娘子传奇》，同样是看这一部电视剧，20年前的人们更爱白娘子，觉得她贤惠、能干、具有牺牲奉献精神，是中国家庭在白手起家时最渴望最需要的女性角色。而现在人们再看，可能会更欣赏胡媚娘，因为胡媚娘要的才是爱情，白娘子要的只是婚姻，胡媚娘会跟许仕林体验相处情趣、不计后果付出，白娘子跟许仙是一见面就结婚，目的导向严重。

那么，要是等到再下一个阶段、再看这同一部电视剧，人们会不会更喜欢小青了呢？　小青说话，才不会管你们爱听不爱听，只管我爱说不爱说。小青恋爱，哪怕只有短短数夜的萍水相逢，电光石火之后就要彼此相忘于江湖，但是爱过就是值得。就算你不再记得我，我却没有错过你。

近代大学者王国维说过：“凡一代有一代之文学：楚之骚、汉之赋、六代之骈语、唐之诗、宋之词、元之曲，皆所谓一代之文学，而后世莫能继焉者也。”现在的时代，比过去的进程快多了，不再是一代才形成一种文艺特征，而是一个阶段就能形成一种文艺特征。

下一里路走向何处呢？　下一朵桃花开成何状呢？

三生三世太长，每一里花开，就是一代传说。

(作者为文艺评论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