网络时代拉近了作家与海外读者的距离,村上春树虽然不用社交媒体,也有他和外界维持交互的方式。最近几年,我们能在第一时间听到他在东京FM做的村上广播,甚至还能通过网络直播目睹他一手操办的爵士音乐会。当然,对读者来说,阅读作家的作品,才是真正的靠近。
迈过70岁,村上春树仍然有健旺的创作力,近作有凝重的长随笔《弃猫:当我谈起父亲时》(文艺春秋,2020;花城出版社,2021),稍微轻松的随笔集《村上T:我喜爱的T恤们》(MAGAZINE HOUSE,2020;花城出版社,2022),《旧而美好的古典唱片们》(文艺春秋,2021),短篇小说集《第一人称单数》(文艺春秋,2020;花城出版社,2021),此外还有不断面世的译作。
人们提及作为作家的村上春树,更多地是谈论他的长篇作品。因此,与2017年的《刺杀骑士团长》(中文版于2018年由译文出版社出版)相隔六年,他由新潮社推出新长篇的消息引发了众多读者的期待,自不待言。
新长篇《城与其不确定的墙》(街とその不確かな壁)于2023年4月13日发售,我也和众多老读者一样,在第一时间买了这本六百多页的书,用工作的余暇花了三天读完。考虑到中文版面世估计是一年后的事,在此将以尽可能少“剧透”的方式来谈一下新书的全貌和个人的读后感。
此书的后记中提到,新作的契机是1980年9月刊于《文学界》的中篇《城,与其不确定的墙》——新书名比早年的篇名少一个标点。写那则中篇的前一年,29岁的村上春树刚以《且听风吟》获得群像新人奖。时隔四十多年,离74岁生日一个多月的作家写道:“(那篇)在四百字稿纸上大概一百五十页多点。虽然杂志上发表了,但内容上怎么都不满意(前前后后有许多缘故,我感觉让它在夹生的状态面世了),没有收进书中。我写的小说很少有没成书的,唯有这部作品在日本和其他任何国家都从未出版过。”
刚开始写作的头几年,村上春树仍在经营爵士乐酒吧“彼得猫”。《城,与其不确定的墙》的“没煮透”,可能是促使他决定专职写作的原因之一。1982年,33岁的他将酒吧转手,写了对他本人来说是第一部真正的长篇小说《寻羊冒险记》。
必须提及,村上春树的自律和敬业早在其职业生涯的初期就有体现。从1979年出道到1982年,他不光是出版了三部小说:《且听风吟》《1973年的弹子球》《寻羊冒险记》,还翻译了菲茨杰拉德的《我失落的城市》(My lost city),合著了对谈集《走,别跑》(村上龙,村上春树)和小小说集《在梦中相会吧》(村上春树,糸井重里)。
不少读者的计算方式是:《且听风吟》和《1973年的弹子球》都是长篇,《寻羊冒险记》算作第三部。实际上,《且听风吟》换算成四百字稿纸仅两百页不到,只比《城,与其不确定的墙》长一点,是个略长的中篇。
1983年,村上春树想重写《城,与其不确定的墙》。在他后来的写作历程中,短篇发展为长篇将是一种常见现象。《挪威的森林》(1987)与短篇《萤》(1983)密不可分,《奇鸟行状录》(第一部,1994)的开篇来自短篇《拧发条鸟与星期二的女郎们》(1986)。《城,与其不确定的墙》的体量远超过短篇,反而加大了改写的难度。
按作家本人的说法,“光是把那个故事移到长篇有些勉强,所以我想到,加进另一条色调完全不同的故事线,把它做成‘双主线’故事。”(《城与其不确定的墙》后记)
由此诞生的就是1985年的《世界尽头与冷酷仙境》(以下称《世尽》)。没有大纲的写作,对作家来说有种“惊险感”,最后总算是有惊无险地着陆,看似全不相干的两个世界合二为一,科幻与奇幻(或者说寓言)的枝条亲密无间地从一棵树干长出来。
顺便提及,我最初邂逅村上春树的书就是这一本。1996年漓江出版社的版本。彼时,村上春树的名字在中国尚未全面铺开,我对他缺乏了解,甚至以为他是科幻作家。对作家信息的阙如不妨碍我立即爱上了这本书,并从此成为村上春树的读者。
《城与其不确定的墙》阅读印象,默音 绘
说了这么多仿佛有点遥远的历史背景,是要告诉大家,在翻开《城与其不确定的墙》的开初,老读者(至少读过《世尽》的读者)和新读者,会有完全不同的体验。老读者多半会感到困惑。因为,新书是1980年的《城,与其不确定的墙》的又一次改写,换句话说,那并非重新修枝剪叶,而是和《世尽》不同的另一棵树。
第一部仍是双线叙事。
“我”是个普普通通的十七岁少年,生命中迄今为止最大的奇迹就是与十六岁的“你”的邂逅。我们住在不同的街区,念不同的高中,因为一场比赛相识,从此成了笔友,时常见面。“你”很少谈及自身,聊得更多的是城的故事,也就是被高墙围绕的世界。那里的人没有影子。那里有单角兽(在《世尽》写作一角兽)。那里的时钟塔上的钟没有指针,因为时间在该地没有意义。“我”记下了“你”的讲述,并在聊天的过程中添砖加瓦,不断丰富细节。我们无疑在恋爱,平静的日子偶尔出现不协调音,“你”有些让人费解的举动。一天,“你”消失了,“我”写去的信不再有回应,从此陷入漫长的孤独。
熟悉村上春树作品的读者不难认出,这是作家多次写过的主题。仿佛完满的两个人的乐园(乐园里必定是少年和少女),在某一天不知所以地崩坏,由此带来的永久的丧失感。
与之并行的故事线则是在“墙内”,建立于想象和叙述的城是真实存在的。“我”为了进城,不得不舍弃影子。进城是为了见在图书馆工作的“你”,虽然那里的“你”并不记得“我”的存在。图书馆里没有书,只有古梦。“我”在城内被赋予的职责是阅读古梦,“你”担任“我”的助手。日复一日的宁静仿佛将永远延续,直到有一天,“我”发现和自身分开的影子逐渐衰弱。
需要说明的是,在日语里,同一个人称代词有几种读法和写法,伴随的气质也有些不同。外部世界讲述城的“你”,用的是片假名“きみ”,城内的“你”则是日语汉字“君”,都读作kimi。少年的“我”是“僕”(boku),墙内的中年的“我”则是“私”(watashi), 影子自称“おれ”(ore)。人称的细微区分很必要,因为在接下来的第二部,读者需要辨明这个“我”究竟是前面的三者之间的哪一个。
作家说,第二部的写作并非计划好的。“最初完成了第一部,我觉得我的工作目标基本完成了,为稳妥起见,写完后把稿子就那么放了半年多,其间感到,‘光这样是不够的。这个故事应该继续。’然后写了之后的第二部、第三部。”(同上,新书后记)
若简单地加以概括,第二部仍旧是第一人称叙事,讲的是一个中年男人辞去出版流通行业的工作,到福岛一处群山围绕的小镇担任图书馆馆长的故事。在那里,“我”遇到的几个人同自己一样,背负着或多或少的内心伤痕。村上春树笔下又一个常见的主题,“丧失—寻找”。倒也不算老调重弹,在“墙内”的第三部也就是故事的末尾,出现了与《世尽》完全不同的走向。
这本书的写作始于2020年,整个工作持续了将近两年,正好在新冠疫情期间,疫情的影子也在故事中出现,但只是短暂的一抹。村上春树笔下常见的“奇妙人物”在第二部现身,这一次,奇人的戏份不多,主人公的内心纠缠、猜测、彷徨、丧失感占了大量的篇幅。从《奇鸟行状录》开始反复出现于村上长篇的无名无形的恶,在六百多页的篇幅中一次也没出现,早期作品对“高度发达的资本主义”的戏谑也同样阙如,甚至,就连有时被人诟病的性描写也彻底缺席。几乎可以说是一部“清纯”的小说,或许更合适的词是内省。这是一场朝向作家内心的跋涉之旅,对他自身的母题的致敬。
然而在国际形势不稳的后疫情时代,我自己也早已不是十六岁的读者(邂逅村上春树作品之初,正好是他笔下的黄金年纪),见识过人们有限的欢愉和更多的困境,我感到,我寻求的不再是这样一个被反复述说的母题的再度改写——作家的技巧的确是纯熟的,能让老读者像走进熟悉的林中道路一样不断走下去——固然从中读到某种自我观照,却忍不住感到更多的缺失。
读完全书后,我在图书馆找到电子化的1980年9月《文学界》,读了故事的最初版本。《城,与其不确定的墙》并不像作家声称的那般“夹生”,有几分懵懂,也有更多新生的张力。该小说的确是后来的《世尽》和此次的新书的雏形,大部分情节都关于“墙内”。作家在他31岁时编织了被墙围绕的世界,多年来一直无法放下它的存在。他的前后两次重写,走的是完全不同的方向,例如关于古梦的描述,《世尽》和1980年版不同,新书又回到了最初的设定。初版中,被墙包围的城里的少女“你”有家人,有来历,城里有咖啡馆,有贫富概念。新书削去了一切,“你”活在永恒的现在时,拥有作为观念的青春与温柔,没有影子也没有心的“你”,某种意义上说,像个假人。初版与《世尽》以及新书最大的分歧在于“我”的抉择。也许正是为了审视自我并做出取舍,作家才一再地重写当初的故事。
人们阅读小说,多半是为了踏入未知的旅程,借作者的眼观看世界上的其他人,从而照见此前可能被忽略的内心深处的角落,即便是与自身经历毫不相干的异国故事,有时也能成为情绪上的净化。《城与其不确定的墙》,一则时隔四十年的重写,全书被刻意抹去时间、地点和大多数人名(只有一个人物有名字),它作为长寓言,或许能在未来的岁月中照亮某些人内心的黑暗,为他们驱散寒冷。我不免有些遗憾,我并非那个被温暖和照亮的读者,或是在错误的时间地点相逢。当然我也感到好奇,如果一个人从未读过村上春树的小说,以这本书作为最初的邂逅,又会有怎样的感受呢?
作者:默 音
编辑:钱雨彤
责任编辑:舒 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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