臧克家《神经病的特效药》

前一段时间，摔伤了膝盖，不得外出，只能埋头在故纸堆里。突然，1946年4月21日上海出版的《中华时报》试刊号上的一个标题“神经病的特效药”吸引了我的注意，细读之后令人惊喜，此文的作者竟然是诗人臧克家。

我登录了号称目前世界最大的中文在线数字图书馆之一的超星数字图书馆查询，2002年时代文艺出版社出版的12卷本《臧克家全集》没有收录这篇文章，这些年来也没有现代文学史料研究者发现和钩沉过此文。不过，在超星数字图书馆里，还是有一个重大发现——《抗日战争史新论》（南京工学院出版社1986年出版）一书收有袁润芳、方庆秋的《抗战期间国民党的书刊审查制度及其实施概况》一文，在“禁印扣留进步作家书文稿”一节里透露，“中审会”（国民党中央图书杂志审查委员会）在抗日战争期间通过《图书杂志原稿审查办法》，扣留了大批书文稿件。其中除了少数日伪汉奸文稿和反映国民党内部派系斗争的一些文稿外，绝大多数是革命进步书刊稿件。臧克家的杂文《神经病的特效药》，就是被冠以“恶意抨击政府”的罪名，被“予以免登”。（见该书376-377页）

根据这一线索，经过进一步查询，我发现仅印800册的《中华民国史档案资料汇编 第五辑第二编 文化（一）》（江苏古籍出版社1998年出版）对此也有记录。在这本书第三十四篇“扣留文稿略例”中，臧克家的文章除了《神经病的特效药》外，还有诗作《大雪后》和《侧起耳朵瞪着眼睛》。

在“扣留文稿略例”中，《神经病的特效药》题目后有“1944年×月×日”字样，表明送审时间在1944年，但没有送审报刊名称；文后则有“国民党中央图书杂志审查委员会档案”字样。根据前述《抗战期间国民党的书刊审查制度及其实施概况》透露，这篇文章被扣留的原因是“恶意抨击政府”。确实，读者看到文章的结尾：神经病的特效药——“十分简单，‘民主’就尽够了”，心中自然就有了答案。

最后，有必要说一下发表《神经病的特效药》的《中华时报》。四川人民出版社1998年出版的《新闻传播百科全书》是如此介绍此报的：

中国青年党出版的报纸。1946年5月在上海正式创刊（4月21日开始出试刊号)。历任发行人有左舜生、宋益清、左干忱，总编辑崔万秋等。初以中间党派的政治面目出现，调停于国共两党之间。内战爆发后，则倒向国民党统治集团一边。1949年5月上海解放前夕停刊。（648页）

《中华时报》试刊当日就刊登了臧克家这篇两年前被冠以“恶意抨击政府”罪名而遭查禁的文章，该报5月4日正式出版，次日又再次刊登了《神经病的特效药》（有个别字词的不同）。凡此种种，不难判断此稿并非自由投稿，而是约稿，而短时间内重复刊登，恐怕多少与上文所述该报“初以中间党派的政治面目”出现有关。当然，也多少反映了当时《中华时报》总编辑崔万秋的态度。崔万秋是民国知名的报纸副刊编辑，上世纪30年代主持上海《大晚报》副刊时就延揽了大批左翼作家的稿件。《中华时报》甫一创刊，副刊作者除了臧克家外，其他进步作家王亚平、林焕平、陈白尘、丁易、任钧、曾卓、邹荻帆等也纷至沓来，颇可说明问题。

神经病的特效药

臧克家

一位新结识的朋友来谈天，谈到“神经病”的题目上来了，这位朋友，是当代权威的心理学家，对于这个内行话题，谈得很起劲。本来处在这样一个非常的时代里，精神物质生活处处给人刺激，每个人的心理都有点不正常，夸张一点说，人人都有几分神经病，人人都或浓或淡的带点疯狂心理。但，这还算得是“非常时代”中的“正常”的。他因为是专家，所以“神经病”患者的亲友便常找到他，因此，他有机会接触许多的病人，和他们作倾谈，这些谈话都是很有意味的，除了少数情形特殊的以外，大部分的病态都有点相仿。譬如，怕见黑影，说黑影里伏着人要暗杀他，走路的时候，三步两步一回头，仿佛有什么跟在身后，叫他到屋子里去坐，他回答“你叫我去坐监牢”。这种情形，一个健全的人看来也许很可笑，可是，病人的每个举动在他自己并不觉得可笑。正像一个痊愈了的病人所说的：“我旅行在另一个世界。”在这个世界里的人们，他们自己觉得自己一切都是正常的。从这个世界到另一个世界的道路，也就是病态演进的道路。我们要问，一个人为什么好好的会变成疯狂？会从这一个世界到另一个世界去呢？这，病况就是最好的解答。为什么病人怕黑暗里有人要暗杀他？为什么他老怀疑有人跟他？他为什么怕坐牢？这种心理，不会是病人平想出来恐吓自己的，一定是先有事实，先有这种可能性，它反映、积压在心头，一旦爆发了，便被人称作“疯子”。这种“时代的疯子”太多了，天天在酝酿、发生，因为时代、环境，就是他最好的温床。

我问那位朋友，对于这种病可有什么特效药？他，摇了摇头。他说：我对他们开了单方一味：静养。因为这些病人，不是什么营养不良，多吃滋补品就可以好起来，必须减少刺激，使神经平复，祛除心上的阴影，将疫根拔去。

“那么，怎么才可以做到这样？”

说来也十分简单：“民主”就尽够了。

（本文是以1946年5月5日《中华时报》上所刊发的文章为准）

作者：吴心海
编辑：周俊超
责任编辑：周怡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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