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国际问题研究院资深南亚问题专家赵干城，是各大媒体解读中印关系的嘉宾

中印边境是否会再现洞朗冲突？从5月初起，在中印边境地区发生了新的中印军事对峙，让国人倍加关注。外交部6月1日称目前局势总体稳定和可控，中印关于边界问题的外交、军事沟通渠道畅通，相信双方通过谈判协商，可以妥善解决两国间问题。

对此，上海国际问题研究院资深南亚专家赵干城在昨日（6月2日）接受文汇报记者采访时认为，对于这次冲突要放在长达70年的整体中印关系中来判断，“由于边界划分尚未解决，类似的摩擦矛盾可能很难完全杜绝，但是中印相互合作的长期趋势仍然可以预期。”

6月1日外交部发言人赵立坚表示“目前中印边境地区的局势总体是稳定的、可控的”（来自中国外交部官网）

不被了解的真实邻国：胸怀大国梦想

中国与印度有2200多公里的陆地边界，双方又同为新兴大国，因此常有人用“龙象之争”来形容中印关系。但在赵干城看来，其实两个国家交流不多，留学生和旅游等都很有限，主要是商务往来，也不算很多，双方的媒体则以报道对方的负面新闻为多，这使得“印度成为中国人既熟悉又不太了解的邻国。”

从数字上看，印度人口约超过13亿，全球第二：国土面积辽阔，全球第七；去年GDP总量全球第五，人均GDP约2000多美元，去年GDP增幅为6.8%；但其军事投入在世界名列前茅，在亚洲仅次于中国。

印度一直怀有大国梦。

在国际组织中，印度人担任高管的比例较高，在国际事务的话语权上具有一定比重。作为南亚地区强国，印度想往成为联合国安理会常任理事国。首任总理尼赫鲁在自传性著作《印度的发现》中提出，印度一定要作“响当当的大国”（也有译“有声有色的大国”），这是什么样的大国呢？尼赫鲁认为也许排在美国、苏联、中国之后，也就是世界第四，“因此入常被当作印度国家战略，否则无以体现印度的世界大国地位”。赵干城指出，1998年印度连续进行5次核试验，在国际上引起轩然大波，其中有很多原因以及印度自认为合理的理由，而外界的一个猜测是印度可能认为安理会五常合法拥有核武器。所以印度一直不愿签署“不扩散核武器条约”，指望像五常一样拥有核武器。

2005年，联合国成立50周年，印度成立了国家外交队专攻此项作业，并和日本等紧密合作策划安理会改革。当然这次行动因国际社会缺乏共识而失败，但印度从未放弃努力，目前也确实成功动员一些国家公开支持其入常。“印度的很多举动都和他的大国梦密切关联。”赵干城认为。

尼赫鲁自传《印度的发现》中文版，1956年由世界知识出版社出版

中国的对印策略：力争合作

面对这样一个胸怀大志且又是尚未划定边界的邻国，中国是如何看待中印关系的呢？虽然中国从未出台过像美国那样开宗明义的《国家安全战略》之类的全球性战略报告，但赵干城用钱其琛当年“大国是关键、周边是首要、发展中国家是基础，多边外交是重要舞台”的思维来观察中国的对印策略。

*边界尚未划定，维持和平稳定需共同双方努力

从大国角度而言，印度目前具有大国的体量和潜能，但尚不具备大国能力，也就是尚不具备公认的大国影响力；

从周边而言，印度是中国尚未划定边界的最重要邻国。虽然还有一个不丹也未划定边界，但有争议的问题相对小得多，而从历史和现实角度判断，中国如与不丹建交并着手进行相关的边界谈判，解决的难度应该不会太大，但由于印度阻挠等原因，中国与不丹目前尚未建交。但与印度的边界争端情况要复杂得多，解决的难度也大得多，比如涉及争端的领土面积十分大，在边界没有划定的情况下如何维护好边境地区的和平稳定就特别重要。赵干城指出，2017年6月下旬开始在印锡金邦、不丹和中国的接壤处就发生了中印军队的对峙，持续了70多天，所幸最终双方通过谈判解决了，而这还是发生在中国与印度已经划定边界的锡金段，可见维护边境和平稳定是一项重要且困难的任务，双方都要为此付出巨大努力。

2019年12月21日，中国和印度在新德里举行边界问题特别代表第二十二次会晤，由中方特别代表、国务委员兼外长王毅和印方特别代表、国家安全顾问多瓦尔共同主持（来自中国外交部官网）

*同为发展中国家，曾联手合作，现当“和平共存”

中印同属于发展中国家，现在又同为金砖五国成员。从发展中国家的角度而言，印度无疑是最重要的发展中大国之一。1961年9月，印度的尼赫鲁、南斯拉夫的铁托和埃及的纳赛尔共同倡导建立了不结盟运动，由于该运动拥有大量发展中国家成员，是最具代表性的发展中国家组织。所以印度顺理成章成为发展中国家的领导国家之一，其这方面的重要性不言而喻，印度也引以为豪，但莫迪政府上台后对不结盟运动的态度立场都有变化，似乎不再那么感兴趣了。

从多边外交这个角度，由于印度在联合国、世界卫生组织、世界贸易组织等国际机构中作为一个重要的发展中大国扮演着重要角色，中国一向很重视在国际组织中与印度进行良好沟通与合作，如在气候变化等重大议题上中印磋商十分重要，同时又由于国家利益差异，如何加强与印度在国际机构的合作也是中国外交不容忽视的挑战。

2018年4月，习近平主席邀请莫迪总理到武汉进行中印首次领导人非正式会晤，进行了非常愉快的交流，显示中国在外交上对印度的重视。双方再次肯定中印是“发展的伙伴”，尽管有矛盾，但双方要努力寻求共同利益。当年，周恩来和尼赫鲁首倡不同社会制度的国家“和平共处五项原则”，成为国际关系的里程碑准则之一。今天的中印站在新的起点，处于已然不同的国际体系，是否应该寻找新的道路如“和平共存”呢？

面对印度潜在地将中国当作对手的心态，赵干城认为，历史地看，印度如此看中国虽不符合现实，也不利于印度本身的发展，但也不是完全不可理解。主要原因是中国今天的发展已远超印度，比较40多年前，如1976年，按照世界银行的数据，当时中国的人均GDP比印度还低一点，也就是不久前中印还在差不多的发展水平上，经过不到半个世纪的发展，今天的中国，单就GDP而言，已经是印度的4倍多了。面对日益强大的中国，印度又是和中国有严重领土争端的国家，历史上还打过仗，印度难免有防范心理甚至敌对的态度，如何正确看待中国对印度是一个考验。

印方在藏南地区印方实际控制线一侧立牌（来自路透社）

*印度市场潜力巨大，尽管法治环境不佳，但中国产品受欢迎

中印目前的双边贸易不到1000亿美元，中方顺差高达500亿美元，这显示一方面印度对华贸易处于较弱地位，印度产品竞争能力有待提升，但另一方面印度市场本身潜力确实很大，中国需要认真对待。现实表明认真对待的中国企业收获就较大，例如上汽集团在印度的汽车总装厂，生产上汽收购的英国品牌名爵汽车，非常受欢迎，已成为上汽在海外最大的销售市场之一；华为公司早在1999年就在班加罗尔设立研发中心，雇佣大批印度工程师和程序员，华为研发的产品在印度市场一直有较高的占有率，即使印度政府以政治理由阻挠，但华为仍然坚持做好印度市场，这些努力都没有白费，今后也一定会见到越来越大的的成绩。中国其他手机制造商如小米、vivo都很看好印度的市场；上海电气集团等国有大企业在印度也有很大的业务，包括向印度出口发电机组等高附加值机电产品等。

新冠疫情发生后，印度政府颁布一项指令，禁止与印度接壤的邻国收购印度企业，其起始原因据报道是中国一个银行收购了印度的一家做远程金融交易的公司，印度政府毫无理由地突然紧张起来，专门出台了这项明显针对中国企业的指令。中国驻印度使馆就此提出异议，希望印度政府正确看待企业的市场行为，呼吁对待外资要一视同仁。

2014年，习近平主席访问印度后中方表示希望加快双方的相互投资，中国政府将鼓励中资企业对印度制造业进行投资，这和莫迪上台后主张发展印度制造业是相当一致的，印度为此设立了两个轻工业和电子业的中国投资区，希望五年内投资能达到200亿美元。另则，印度的法律体系比较复杂，官员腐败较严重，投资和营商环境都有待进一步提高。

综上所述，赵干城认为，无论从中国自己的利益、从地区稳定，还是从人类命运共同体的全球观来看，我们都有理由把印度视为重要的合作伙伴。

2019年中国和印度的贸易总值是6395.2亿元人民币，同比增长1.6%（来自视觉中国）

印度眼里的印中关系：防合皆有

赵干城长期研究印度问题，多次访问印度，有不少印度智库的同行和朋友，因此对印度学界如何看中国有相当的了解。

*对“一带一路”总体警惕，但不至于对抗

中国提出“一带一路”倡议后，印度的态度从先前的赞同逐渐转变为沉默、反对，这在中方看来很难理解。该倡议以经济合作为主线，中国愿与他国特别是邻国共谋发展、共商发展、共享发展的成果，中印既为发展的伙伴，理应合作。但印度的思路不太一样，主要还是目前印度对中国的防范警惕心理仍较突出。

2013年5月，李克强总理访问印巴，在印度提出了建设“孟中印缅”经济走廊的设想，在巴基斯坦提出的“中巴经济走廊”倡议，后来都被中国政府纳入“一带一路”倡议中。对前者，印度最初觉得可行，各方对中国的倡议都有较高期望，并为此召开了相关的工作小组协商。但后来印度就变得消极乃至最后提出反对，其中一个原因可能是印度认为孟中印缅经济走廊如按计划开发最终将会连接印度东北地区，这个地区与印度本土比较隔离，那里迄今仍存在大量反政府组织甚至武装，同时该地区还和印度侵占的藏南地区紧连，在印度看来，开发这个地区会导致中国的影响力在该地区大大扩展，会给印度未来的国家安全带来危险，所以印度就表示不再参与中国的倡议。由于印度的拒绝，该走廊线主要集中在中缅部分，其他部分基本停顿。

对于中巴经济走廊，印度更是公开反对。按照该项目，如互联互通工程完成后，巴基斯坦的瓜达尔港将与中国的新疆地区连接，印度认为这将导致中国的势力通过陆路进入印度洋，会对印度构成威胁。印度由此公开反对该走廊建设。这样印度在中国的倡议中成了反面角色，印度还提出了自个的一些印度洋沿岸经济合作项目，希望以此对冲中国的影响，不过大多停留在口头表态上，在国际上也没有什么号召力。

不过就此认为因“一带一路”印度就要和中国全面对抗，这恐怕不是合适的判断。作为中国的一个战略性倡议，“一带一路”主打的是经济合作，也是地区合作。印度的思维还是包含了很多冷战定势。印度的很多对华思维与巴基斯坦有较大关系，有些印度学者甚至认为，只要中国一天不放弃巴基斯坦，印中就很难搞好关系。

2017年11月13日,巴基斯坦由中方运营的瓜达尔港正式开航

*乐当大国平衡的卒子，与美关系特殊

在外交关系上，印度唯恐自己不被利用为大国平衡的棋子，因为这能实现其“远交近攻”的战略目标，先成功主导南亚地区，成为南亚的霸主，然后当世界大国，与其他大国平起平坐。为此印度特别重视与美俄日等国家发展关系，且做得可算比较成功，实现了所谓“左右逢源”的国际地位。比如，早在2002年，中印俄在俄前总理普马科夫倡导下建立了三国外长年度磋商机制等等。但近年来，印度更在乎美国。

赵干城分析，冷战时期，美国与印度为敌。但是从克林顿政府后期开始，美国对印度政策发生较大变化，从敌对冷淡走向合作热乎，自此小布什、奥巴马、特朗普的对印战略其实都很一致和明确：美国视印度为重要合作伙伴和潜在的重要市场，合作主要体现在政治和安全上，美国同意向印度出售先进武器系统，印度开始大量采购。目前印度进口的武器仍有一半来自俄罗斯，另一半是万国牌，美国占的比重越来越高。今年2月新冠疫情高发时特朗普访问印度，印度总理莫迪特地在板球场组织了一个11万人的欢迎仪式，表示印度对美国的重视。特朗普则吹嘘他的访问让印度购买了美国30亿美元的武器。虽然印度不是美国的盟国，但是，美印还是签署了美国通常和盟国才签的通信及后勤保障协议，可以说确立了印度在美国合作名单上的战略地位，包括可以享有盟国在获得武器及其他核心数据信息等权利。

奥巴马总统提出的“亚太平衡”战略，与印度相对关系较小。特朗普则提出了印太战略，认为由于印度与中国敌对，故该战略也一定会受到印度欢迎。赵干城提醒，印度其实也有自己的想法，如在2018年新加坡的香格里拉亚洲安全对话会议上，莫迪欢迎这个地缘政治概念，印度洋和太平洋连成一体，对印度有利，但要是这个战略是要建立对抗的冷战联盟，印度则无意加入。观察人士认为，印度认为“印度洋是印度的洋”，随着美国对中东的石油需求下降，印度主导印度洋地区的机会来了，因此，口头虽表态不站队，但对于能牵制中国发展的事务未必不参与。

美国总统特朗普于2020年2月24至25日对印度进行国事访问（来自新华网）

*疫情发生后，印度的跟风和“小动作”

1月底中国疫情发生后，印度也对中国伸出人道援手，并派包机接回在湖北的600余名印度人，幸运的是他们无一人感染，印度当然也讽刺了中国不该吃野生动物之类。但随着3月疫情在全球暴发，印度情况也严重起来， 至6月2日，印度已有19万民众确诊。4月起，印度跟着美国一同叫嚷要起诉中国；当美国叫嚣着要美国企业回流时，印度派出庞大的代表团去欧美，游说那些想从中国撤资的跨国企业到印度去投资。“这是印度最挑衅的行为。”赵干城批判。印度去年经济非常不景气，因此非常想抓住这次全球产业链重组的机遇。很多人觉得印度法制环境等与中国比还有较大差距，但莫迪总理认为印度并不差。

印度官网公布，截至当地时间6月2日上午，新冠肺炎确诊病例已升至198706例，累计死亡病例5598例（来自央视新闻截屏）

*边界谈判历经20余年，进展较小

提及两国之间的边界谈判，赵干城认为前景依然不乐观。

中印边界全长约2200多公里，主要包括600公里的西段、450公里长的中段和650公里的东段。1914年，由英国政府代表亨利·麦克马洪与西藏地方代表在印度新德里以秘密换文的方式制定了“线”，即臭名昭著的的“麦克马洪线”。1951年2月2日，印度军队乘中国在朝鲜激战无暇西顾，派兵占领了西藏地方政府管辖的达旺地区。此后，中国政府经过多方交涉表明态度，印方明目张胆的军事活动才有所收敛。1962年，印度政府不仅不肯退出占领的中国土地，反而加紧了蚕食的进程，因此爆发了1962年的边境战争。目前，中国实际控制位于克什米尔以东的面积为3.3万平方公里的阿克赛钦地区（属新疆维吾尔自治区和阗县），印度控制巴里加斯的部分地区约450平方公里和藏南地区约9万平方公里。印度对这些地区声称拥有主权。但中国政府主张中印边界从未划定，麦线是非法的，印度对藏南地区的占领亦是非法的。

1988年，印度总理访问中国，双方重建中印关系，重启边境谈判。1998年印度核试后终止谈判，2003年又重启，谈了24次，总体上没有进展。2005年温家宝总理访印，双方确立解决边界问题重要原则，但和最终解决还有距离。

与此关联的“涉藏”问题上，印度承诺不允许达赖在印度土地上搞政治活动，但实际处理中，印度总是把达赖的政治活动归结为宗教活动，印度打“西藏牌”的意图很明显。

赵干城认为，领土问题事关国家主权，确实需要坚持谈判，但是也无需以此来衡量一切。“这有争议的13万平方公里土地，大都在高海拔地区”，解决好确实非常有利于中印合作友好，但不等于没有解决就不能合作了。同样，对印度和美国的交好，我们要保持警惕，但也无须说因美印勾结中国就必须放弃与印度的任何合作。中印关系的重要性需要我们站在历史的高度，统领全局，明辨是非，从国家根本利益出发，下好一盘大棋。

作者：李念  

编辑：李念 刘梦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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