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汇讲堂 文学季采编团 李志秋(华师大中文系研究生)
孙甘露是多义的,雅致的,有如他的先锋小说。无论你看到他的哪一面,都会烙下至深的印记。当你绕着他360度地欣赏时,你看到的则是不同的色彩,或张扬、绚烂,或安静、忧郁……正是这些看似矛盾的颜色,一同泼洒成他的世界。
作为上个世纪80年代末崭露头角的先锋作家,孙甘露在同行们纷纷由先锋转向新历史主义、现实主义叙事时,依旧坚持着自己的文学风格,用一部部作品诠释着对先锋文学一往而深的钟情。
孙甘露出生在上海,生活在上海,工作在上海,但是,他的小说创作却总是有意避开上海,远离自己的生活经历。厕身上海的他,用无限的虚构和颇具意味的指涉,翻译出内心“此地是他乡”的疏离与漂泊。
孙甘露可以身着爱马仕,在环球金融中心的T台上走秀,也可以在思南文学馆抛洒大量的时间推动城市的阅读。时尚气息与悠悠墨香,他都可以优雅地置身其中,时尚、闲适,是他的人生态度。
因为忙于11月巴金诞辰110周年的纪念活动,孙甘露没有时间接受采访,所以,我只能远距离地观望他,解读他。体味他如何将生活中的时尚品味,置身上海的漂泊情怀,投入工作的审美体验等看似繁杂,矛盾的种种色彩,化归为自身的文化心路,研磨成他先锋文学创作的独特底色。走进孙甘露,犹如打开了一本未完成的小说……
文学:先锋!先锋!还是先锋?!
我爱的是语言,叙事只是附带而已
——温特森
1986年,在《上海文学》第九期上,孙甘露发表了他的中篇小说《访问梦境》,在马原、格非的叙事美学探索,残雪的冷漠人性挖掘之外,呈现出先锋小说的另一种维度——小说语言美学的实验。王朔说:“孙甘露当然是最好的,他的书面语最精粹,他就像是上帝按着他的手在写,使我们对书面语重新抱有尊敬和敬畏。”“我行走着,犹如我的想象行走着”,就这样,孙甘露用自己玲珑精粹的语言,破碎虚幻的叙事,将读者带入了他的先锋世界,“在那里,一枚针用净水缝着时间……”。
1993年,孙甘露第一部长篇小说《呼吸》,作为《先锋长篇小说丛书》之一,由花城出版社出版。这是一部关于爱欲的小说,孙甘露延续了之前的写作风格,低沉压抑的叙事,配以放纵狂欢的语言风格,书写着人生与爱情的困惑,整部小说氤氲着18、19世纪浪漫主义的感伤气息,天然地具有梦幻般的情调和结构。阅读这本小说,其高密度的语言,冥想般的叙事,使读者如书名一般不由自主地加快呼吸。评论家吴义勤写到:“他正以文学和诗的语式书写着对存在的永恒性和瞬间性的哲学思考。”
2007年,孙甘露随笔集《上海流水》由上海书店出版社出版。其中收录的随笔作品,多为日常性的记述文字,书写了他所经历着、感受着的上海流水一般的生活。不带有丝毫故作的晦涩和艰深,在睿智、慵懒、闲适与随和中,透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幽默。那一份探索生命与思想至深处的游离与幽雅,那一份对精美纯粹语言的执着,展示了20余年后孙甘露依然故我的先锋姿态。《上海流水》独特的书写方式,甫一亮相,便引得效仿者无数。但孙甘露随笔中融入的小说、评论或诗歌的笔法,那或饱满或隽永的意味深长的句子,那精雕细琢、带有孙甘露烙印的词语,却是模仿者永远无法超越的距离,这段距离正是先锋文学的寓意。
“小说仿佛一首渐慢曲,它以文本之外的某种速度逐渐沉静下来,融入美和忧伤之中,从而避开所谓需求。”孙甘露的先锋探索,正和他对小说的理解一样,不为世俗的需求所动,在这条孤独的路上,他缓慢,沉静,且执着地走着。
上海:此处是他乡
你所在的地方也正是你所不在的地方
——艾略特
2002年,在中央电视台《纪录片》栏目组录制的纪录片巨制——《一个人与一座城市》中,孙甘露与武汉的方方,北京的刘心武,银川的张贤亮,杭州的李杭育等带有地域色彩的作家一起,以作家的个人视角,来透视自己生活的城市。在这部纪录片中,孙甘露以“此地是他乡”来命名他生命中的上海,在对上海的观察与回忆,体验和想象中,流露出深深的漂泊感,呈现出一个都市疏离者的形象。
孙甘露之于上海,是一种抛入,置身其中是无法摆脱的宿命,抽身其外则是诗人心灵的追求。
在自传《小半生》中,孙甘露写道:“我出生在上海,在那生活了差不多‘半生’……除了短暂的外出旅行,几乎没有离开过这个差不多被各种似是而非描述所淹没的地方……我的阅读、写作、经验和无意识,都是为上海所左右的,即便以‘世界主义’界定上海,我还是个地方主义者,一个世界主义的乡下人。一如俄国诗人曼杰尔施塔姆的诗句所揭示的那样:我爱我这片可怜的土地,因为其他的土地我没有见过。”这就是他对上海的独特情怀:上海对他的过去有深刻影响,无法摆脱,但又不能像拥抱情人般拥有它。置身上海,漂泊是唯一的归宿。
对米兰昆德拉、奈保尔、拉什迪等书写离散经验的作家的阅读,更加深了孙甘露灵魂深处的漂泊感。文学影响了作家看世界的方式,也影响了作家书写世界的方式。在孙甘露的小说里,上海是一个无声的存在,它由江堤,轮船,细雨,信件……等零散的意象构成,那个遥远的乡村中国的上海,在孙甘露的小说里,就像绢上的墨迹,意味深长而又无以名状。
“我一直就在上海之外的某个地方,比任何地理上的位置更远,由时间以外不自知的方式令我无穷地思念它,而缓慢地失去对上海的触觉。”这是一种人生的悖论,一种精神上的位移,表达了作家与其所处时代和地域保持距离的愿望,也是他们观看这个世界的独特方式。诚如诗人艾略特在《东科克》中所写的那样:“你所不了解的正是你所唯一了解的,而你所拥有的正是你所并不拥有的,而你所在的地方也正是你所不在的地方。”
时尚:T台绅士-外国文青-《壹周》策划
“我把我的人生看作是一次长假”
——孙甘露《呼吸》
2008年9月9日,在亚洲第一高楼——上海环球金融中心,爱马仕秋冬男装发布秀上,孙甘露与导演孙周,建筑师王晖,主持人袁岳等以嘉宾模特的身份,秀出了爱马仕男装高贵优雅的魅力。孙甘露优雅,内敛,成熟的气质,赋予了爱马仕这个奢侈品牌新的生命力。现实生活中的孙甘露也是这般优雅时尚,正如复旦教授严锋所言:孙甘露“永远穿着质料最考究的,剪裁最合身的衣服,温润如玉,举止儒雅,气度高华,犹如从金庸小说中走出来的文侠。”
其实,身为时尚杂志《上海壹周》的总策划,爱马仕时装秀并不是他从写字台走向时尚T台的第一步。时尚,对孙甘露而言,并不是外在于生命的一种消费,而是内化于生活的一种存在方式。
翻开他的随笔,在散文诗歌之外,还有这样的风景:《钢琴师》、《肖申克的救赎》、《阳光灿烂的日子》、《性与城市》(《欲望都市》)……置身当下的读图时代,孙甘露也善于从电影中感悟文学。他在《鬼子来了》中写道:“对著名的史料照片的挪用,对鲁迅小说经典意向的摹写……这部电影几乎是象征性地表达了我们在当下对待历史命运的复杂心态。”
今年夏天,《东方早报》刊登了若干作家的阅读书单,孙甘露的阅读书单陈列着奈保尔的三本著作:《世事如斯:奈保尔传》、《信徒的国度》、《我们的普世文明》。从青年时代开始的对外国文学的关注和热爱,也是孙甘露众所周知的一枚时尚标签。所以,2014年诺贝尔文学奖正式公布后,新浪读书第一时间独家连线了孙甘露,他随即讲述了多年前阅读莫迪亚诺《暗店街》的感受。
上世纪80年代,初见孙甘露的毛尖这样写道:“他不露声色的波西米亚穿着,极其优雅的嗓音,极其英俊的容貌和‘会弹钢琴能唱歌剧’、‘单身独居’的传言,比他本人的演讲更有效地诠释了他的作品,是的,我们相信,《请女人猜谜》、《我是少年酒坛子》的作者就是这样子的”。如果将自己的一生看作一次长假,那么,写作、阅读、电影、音乐……便是孙甘露假期中不可或缺的时尚元素。追求一种比缓慢更缓慢的生活步调,孙甘露在文学与生活中将时尚化为绅士的品格。
体验:写作是伴随一生的事业
“世界的存在,是为了一本书”
——马拉美
2014年10月25日,思南读书会第40期——“萧军与萧红”会场一片火热。嘉宾学者李欧梵与毛尖为现场读者解读了《黄金时代》背后的文学史。在不到一年的时间里,思南读书会已然成为上海城市文化的新标志。孙甘露,正是这张上海文化新名片的主要绘制者。这是作为上海作家协会副主席的孙甘露,为推动城市文化建设所做的多项工作之一。此外,孙甘露还担任着上海网络作家协会副主席,曾经担任《上海壹周》杂志总策划,作协旗下的《萌芽》和《略知一二》杂志社的社长,并主持策划上海国际文学周,巴金诞辰110周年纪念活动等作协的重要项目。身兼数职的孙甘露,在工作岗位上可谓兢兢业业,毋庸讳言,这也大大挤压了孙甘露文学创作的时间。当别人问到他如何看待自己繁重的工作时,孙甘露坦诚地说:“当我们可以安心写作时,有大量的机关人员在忙碌,现在轮到我们做点事情,好让其他作家可以安心写作。”
这份乐在其中,坦然承担的心态,与他的文学理念有着密不可分的联系。“写作应该是从生命内部产生出来的”,繁重的工作和繁琐的生活都可以成为写作的对象。家庭、工作、生老病死、喜怒哀乐,这些人最基本的生活状态和情感,都是作家孙甘露所关注的。在工作和与人的交流中,他能够更深入地观察世界,更静心地思考生活,把思绪沉淀下来,而不是匆忙地写作,浮光掠影地绕过。与冲着文坛的喧哗而写作相比,真正优秀的作家,更喜欢冲着人世间的喧哗而写作,这正是他们与这个世界保持的心灵之约。
孙甘露带着审美的目光,看待生活加诸于他的一切,把尘世繁杂化作安静思考和沉静积淀,纯粹地体验人生。正像纳博科夫将收集蝴蝶标本,这看似与文学创作无关的爱好,化作文学创作的斑斓色彩一样,孙甘露将所有生命体验都化作了自己的写作经验,世界的存在对孙甘露而言,正是为了书写人生这本书。
在纳博科夫的文学观念里,“高深的思想不过是一腔废话,风格和结构才是一部作品的精华所在。”翻看孙甘露的作品:《访问梦境》、《信使之函》、《我是少年酒坛子》、《呼吸》、《忆秦娥》、《请女人猜谜》、《在天花板上跳舞》、《上海的时间玩偶》、《比缓慢更缓慢》、《上海流水》、《今日无事》……从题目到内容无不带着孙甘露独特风格的烙印。作为“现代汉语的陌生人”,小说语言美学实验的坚持者,在孙甘露精雕细琢的语词世界里,我们看到了当代中国文学最险峻的风景。
如果一个人是一本书,那么先锋、时尚、漂泊、勤勉、执着就代表了孙甘露这本书的结构和风格。孙甘露这本未完成的小说,以他的多义,雅致,险峻,隽永,给机械复制时代审美渐趋麻木的我们,带来了全新的审美体验和无限的文学憧憬。
(指导:李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