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亮鑫

上海有座“猴岛”，在金山三岛中。

我第一次望见金山三岛是在1972年秋，这三岛朦朦胧胧地浮现在雨雾之中，顿时想起白居易的名句:“忽闻海上有仙山，山在虚无缥缈间。”当年是首次在上海见到海上有山，既意外又激动，犹如发现“新大陆”。

我那时是作为第一批建设者来到了金山工地。海堤没围，滩涂上翻滚着阵阵白浪。夜晚，我们就宿在从市中心拉来的废旧有轨电车厢内，伴着涛声入眠。夜半，朗朗月光在海上泛起波光粼粼，那三岛披上银光，山的轮廓被镶上了一道明亮的银边，显得十分圣洁，犹如神山仙岛。有天，大潮袭来，我们发现电车厢外木材、毛竹连同胶鞋……都被浪潮冲走。于是，安慰自己，想象这些都随浪花漂向了那美丽三岛。那时岛上没猴，只有驻军，权当慰问亲人解放军。

我常见海上有渔船，想用小钱说服渔民驾舟载我登岛。但渔民都一脸严肃地正告，那海岛是军事禁区，不能随便登岛。这反而使我对这神秘海岛更心驰神往。我有个好友在金山工地文艺小分队说相声，他有幸登岛演出慰问部队，归来后眉飞色舞地描绘一番，竟使我深深迷醉，浮想联翩。

有天，我竟兴奋地悄然登岛，但擅自闯入禁区引来了一场“大祸”，那“以阶级斗争为纲”的年代里还会“上纲上线”，我却怎么也说不清楚登岛“动机”，急得心乱如麻……猛然惊醒，方觉是梦，已是冷汗一身。但金山三岛，也因此更深刻地印在了我的心中。

我在金山工地整整工作了5年，目睹这片荒凉海滩日新月异，渐渐崛起一座现代化的新城。但那金山三岛虽隔海相望，却一直无缘登临，只能远望，看它们在海涛、云雾、雨丝、阳光之中若隐若现，时暗时明。当地老人告诉我，金山三岛其实对护卫上海很重要。1937年11月，10万日军就在此乘坐军舰云集，并在6公里外的金山卫强行登陆，致使战局急转直下，最终上海沦陷。渔村边留有“杀人塘”，有块巨石铭刻着鲜红鲜红的四个大字:“永志不忘”。当地乡民在此惨遭日军集体枪杀，整个金山卫地区被杀多达2933人。此刻，望着汹涌波涛中的金山三岛，一种悲壮感似巨浪拍岸。

翻阅史册，我方知晓，金山三岛古时原与陆地相连，并同属一山，统称金山。约在南宋时沦入海中，仅露出三座顶峰构成三岛。清朝雍正年间建金山县，也因金山岛而得名。金山三岛扼杭州湾之咽喉，历来是海防要地，为防倭寇侵扰，明代抗倭名将戚继光、俞大猷常派兵上山巡逻瞭望……“八一三”淞沪抗战上海最终沦于敌手，也再次证明了金山三岛对上海的安全屏障不可缺失。此刻，回想金山三岛，它们静静地站立在万顷海波中，就像三个忠诚的哨兵在默默守护着大上海。

1977年，我告别金山工地进大学，虽不能再望见心仪已久的金山三岛，但始终牵挂着它。1988年，驻岛部队渐渐撤离，上海有医疗科研机构和当地乡镇合作，在大金山岛上放养10对猕猴，由于这里没有天敌，猕猴繁衍成群，使之变成了一座猴群嬉闹的“花果山”。我清楚记得，自己也曾为本市增添了一座海上“猴岛”而欣喜。数年后，金山三岛变成海洋生态自然保护区。此刻，我恍然大悟，真感谢“闲人莫入”的国防重地，使上海留下了这“最后一片净土”。大金山岛显现出它原始植被物种极为丰富的生态优势，虽仅0.3平方公里，却拥有各类植物98科208种，仍保存着上海陆上早已绝迹的珍稀植物六十多种，它对上海这座城市的稀缺性、重要性不言而喻。

猴年前夕，我终于有幸登上“猴岛”，本以为我会激动万分，毕竟梦中有约，仰慕已久。但事与愿违，当我拾级而上，气喘吁吁登上103.4米上海这一海拔最高点时，竟无半点兴奋，心如阴云。陪同人员告知，这座表面看似郁郁葱葱、生机盎然的“猴岛”，如今已是危机四伏，最大隐患就是到处作乱的猴群，已严重危害这里脆弱的生态环境，日益壮大的猕猴群竟成了上海“最后一块处女地”的最大天敌。

在大金山岛密林中，人们隐约可见有成群猕猴出没其中。山道旁，有一铁笼中囚禁着两只硕大的猕猴，猕猴见人有些惊恐，却难以逃脱。这是护林人为猕猴伤害原始植被所采取的惩罚措施。岛上枝叶茂密，山体陡峭，要抓捕这些猕猴还真不容易。何况，那铁笼又能装下多少猕猴呢?原来，前些年，猕猴因生理与人体接近，每年总有不少猕猴被运出岛，为上海医学事业而“献身”，由此岛上还能保持生态平衡。但如今，猕猴已被列为国家二级保护动物，医疗试验已不允许它们再作“贡献”，由此猕猴“疯长”失控。如何处置这些日益增多的猕猴，如今让人进退两难。猕猴躯体十分粗壮，成群结队在林中翻腾跳跃，肆意啃食枝叶果实。也许要不了多久，上海这些陆上早已绝迹的珍稀植物也会在猴群破坏、啃食下走向灭绝。

俯视三岛，感慨万千。七百多年前，金山三岛要不是沦入海中，人迹罕至，这些珍稀植物早就不会存在。后来数百年，这岛是国防重地，护卫上海，没想到，无意间给上海留下这片与世隔绝的“净土”。但现在，当人们看到岛上原始植被极为丰富，就让它变成了猕猴“天堂”，由此，这片“净土”在无意间出现一场“噩梦”。这不能怪可爱活泼的猴群，是人类不小心把它们放逐在这海岛上，它们原本有着自己的家乡。

返航途中，我心潮不平。猴年，我们能否让猕群回家，让“猴岛”摘帽，让金山三岛回归自然，让众多珍稀物种自由生长……